顾以宁的这一笑并不显著,罗映洲却尽收眼底。
他同章明陶、顾以宁是一道儿长起来的发小,因而请他坐下,问起了今日集议一事。
“难得见你笑,想来是让那老小子吃瘪了?”
这时候起了风,满山园的灯都在晃,光影在顾以宁的面庞错落,显出他那一双深秀澹宁的眼眉来。
“此人陆梁放肆,一言不合便拂衣而去。”顾以宁垂目,收起方才跳脱的思绪,夷然道,“他岂肯吃瘪。”
北定侯章明陶目下任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百官的活儿,此时冷笑一声道:“这老小子尾巴后面牵一串,各个不干净,瞧我几时将他拉下马。”
顾以宁浅酌一杯,淡声道:“湖阜书院汇聚天下儒生,名声显著,此为程寿增之根基底气。不掌握万无一失之证据,不可擅动。”
罗映洲闻言不免低落,饮下一杯酒,郁气四散。
“如此看来,也不知道几时能为耕望先生正名。”
似乎是察觉到了好友的郁气,顾以宁垂眸,手指推过去一盏酒盅,同罗映洲指间的酒盅轻碰了一下,以示安慰。
章明陶哪里不知罗映洲的心意,叹了一息。
“湖阜一派以依祖制为名,视东宫之暴虐为无物,不辨是非,誓死拥趸。再加之自己立身不正,怕是早将横渠四句抛诸脑后了。”他冷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如今范阳王治理燕京左近十七地,贤名之声广播,皇爷虽有心,却难敌湖阜结党营私、以祖制相抗啊。”
顾以宁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开来。
“……东亭翁主一案可有进展?”
章明陶哦了一声,思量道,“昨日结了案。杜从宜瘦成了骷髅架子,嗓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倒也是可怜。”
顾以宁眉头微蹙,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东亭翁主郑澧兰乃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外甥女,父亲既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又身兼着辽东军都督之高位,出身极为显贵。
她同如今的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成婚数十载,一直恩爱有加,可惜天不假年,立春当夜,翁主乘画舫游河,竟遭遇画舫走水,一艘船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翁主在内的人没一个生还。
此案一出,满城震惊,据说那一向稳重的通政使杜从宜几度昏厥。这两个月下来,素有英俊儒雅之名声的杜台主竟瘦成了人干儿,显是伤心过度所致。
顾以宁想到此案,不为别的,只因今日的一桩公事。
今晨大朝会,陛下又提出迁都一事,堂下自然吵做一团。通政使杜从宜却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言称金陵百姓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乡野村夫,都跪求天恩永沐金陵。
通政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能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在这当口同首揆程寿增一唱一和,才令人起疑。
这份万人舆情信,收集起来一定大费周章,照杜从宜丧妻之后痛苦的表现看,他竟还有心思炮制这样一份并不紧要的舆情信?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闲思罢了,顾以宁同两位挚交小酌闲谈,一直到二更,长随石中涧近前奉上外衫,似有事回奏的样子。
顾以宁见他如此,指节轻叩了下桌,示意他言声。
石中涧闻言轻声道:“……前几日遵您之令,将那名丫鬟撵回了家,原想着属下幸不辱命了结了此事,岂料方才河清园的一个丫鬟找过来,向属下呈了这张纸,只说同表姑娘有关……”
这话一出,满山园子的鸟雀似乎都惊飞了。
罗映洲也不失落了,章明陶也不愤慨了,争着拿眼珠子去看顾以宁的神情。
“不得了了,你这个百丈坚冰下挖出来的千年寒玉,最是清心寡欲之人,竟管起了后宅之事?还有什么表姑娘……”章明陶惊呼起来,略加思索,忽然眼睛就亮了,“莫不是头上戴了七星瓢虫的那一个小姑娘?”
顾以宁接过了石中涧递上来的一方纸,纸张乃是后宅常用的芙蓉笺,其上写了数十个人名,一列一列看过去,倒让顾以宁的眉间渐渐蹙起了一道深谷。
章明陶那一晚见过那个眼中有濛濛烟雨的小姑娘,此时正同罗映洲解释,“……身为男子,不好妄议女儿家样貌,我只说一句,谪仙子也不过如此!最紧要的是,谈吐仪态可爱至极……”
这是不好妄议么?什么都说了。
顾以宁将纸搁在石桌上,忽觉心绪微动。
罗映洲十分好奇,将那纸拿起来看,看不过两眼,便啧啧道,“这是谁誊抄的?倒是将金陵的大小纨绔一网打尽……”
顾以宁视线调开来,远望向寒鸦色的苍穹,静夜的雾气慢慢升腾,使得那夜色也迷濛起来。
这张纸,亦或是这张名单,同表姑娘有关?
她,过的这般难么?
不知为何,两位挚交还在笑闹,顾以宁却没了闲谈的心境。
他向石中涧略一顿首,示意他退下,石中涧却有些忧心那个小姑娘,面上不免带了些忧虑,却行着退下了。
章明陶不免关切,问道:“你那长随说的不明不白的,这些人同那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