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我都放弃了寻找小弟的下落,你这人……”
萧妙淽轻叹道。
两人已是一心同体,有些话不必再说出口。
侯胜北搂住她,轻轻抚摸萧妙淽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是阿父和他血脉相承的延续。
即便前途未卜,生死不明,至少此刻他们还可以相偎相依。
……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
侯胜北和阿母道了珍重,再和庶母及幼弟告别。
最后,他轻轻拥抱萧妙淽,萧妙淽也回抱住他。
昨夜二人已经倾诉了无数,此时无需再有更多言语,到这一刻却终究舍不得分离。
良久,萧妙淽狠狠心推开他:“当郎放心去,勿忧家中。安成王已奏请至尊同意,我们很快就回岭南。”
她手按小腹:“我和孩儿等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侯胜北在张安、张泰、麦铁杖的陪伴下,四人登上了使团乘坐的船只,扬帆启航。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岸边那道挥手告别的倩影,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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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淮南淮北、黄河下游至洛阳都是北齐地界,使团不能走梁州-洛阳-函谷关的路线。
于是逆流而上千余里,来到了郢州。
此时刺史章昭达前往征讨周迪,没有需要拜会的官员,使团便转而向北。
虽然两岸景色依旧,在船入沔水的那一刻,侯胜北有一种说不出的的滋味涌上心头。
自此走出国门,身处异国他乡。
他站在船尾,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向身后逐渐远去,飘扬着本朝旗帜的关城。
远去的其实是自己才对。
只有背井离乡,方知故国难舍。
虽有张家兄弟和麦铁杖陪同左右,侯胜北的内心其实竖着一道墙,和众人隔离开来。
他是孤独的。
而去国的这一刻,内心的这份孤独感,愈发的深了。
……
沿着汉水北上,历沔汉之逶迤,及楚郡之参差。
过襄阳,望隆中之大宅,映岘首之沉碑。
五丈星落,诸葛不得归耕南阳,杜预灭吴名垂后世,推荐他的羊祜却坠泪襄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
既而循淯水,经濮县,历淅州,越武关而至商州,出蓝田关抵达了长安。
沿途四十余日,一座丝毫不亚于建康的北方雄城,屹立于使团众人的眼前。
这就是北周的国都吗,侯胜北不由感叹道。
被山带河,八水环绕,土地肥沃。
四面有山关之固,东函谷、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猝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
周五十余里,开十二门,每座城门分为三个门道,每道宽约五步,恰好四个车轨,合计方轨十二。
随着缓缓接近,侯胜北看出了这座雄城所经历的战火和摧残。
他们从南面西侧的西安门入城,西安门在新莽末年被焚毁后,中门道和东门道仍然堆积残存着烧成红色的土块,之上重新铺设了道路,西门道却是破坏无存。
原本三丈五尺,加上城堞有七雉的高大城墙已是失修不堪。
城门不备,宽三十步,深达丈二的壕沟深深浅浅,被填了多处。
虽然设有城楼,只能控制进出、监督民众,于军事防守却是意义不大。
长安城,就像一个浑身伤痕,充满疲惫的巨人,承载旧日残留的余辉,坚持屹立不倒。
……
入境之后有向导引路,秋官宾礼大夫的下属早已在此迎候,查验过文书,引导使团进入城中。
位于城南的大汉未央宫和长乐宫已经全部废弃,变成了一般的居民城区。
街区矗立着几座寺庙和砖窑,前往寺庙的人群很是不少。
每条街道宽约四十步,也是三道并列,中间的驰道为天子专用,此时空空荡荡。
众人沿着八街九陌,十纵九横的街道一侧前行。
路上只见胡人与汉人杂居,各种口音的对话交杂在一起,形成了长安城独有的热闹氛围。
胡原本为匈奴后裔的称呼,然而现在已经远不能涵盖北朝的众多民族。
只见羯人深眶高鼻多须、鲜卑红发白肤绿眸、粟特人素服尖帽,香油涂发,和南朝街头完全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历经数百年的血脉融合,胡汉之别已不再是泾渭分明、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的局面。
……
路经横门。
听迎宾官员说,长安城的坊市通称东西二市,这其实是个笼统的说法。
本地人都知道,实际应该叫做东西九市才对。
分别为东市、南市、西市、北市、柳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通亭市,而以东市、西市最为繁盛。
这九市位于横门附近,以横门大街为界,街西六市为西市,街东三市为东市。
每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四面有市垣和市阓,中心有五层高的市楼,瞭望市集秩序。
集市内的道路为十字形,称隧。
隧的两侧是列肆,亦称市列。
列肆成行,井然有序,店铺后面靠近市墙之处,设有存放货物的邸舍。
东市周围居民众多,分布着酿酒、制器等作坊,也少不了酒楼妓院等风月场所。
西市周边以一般士庶居多,以及屠宰等工肆之人。
交通亭市是通商贸易场所,四方往来商旅,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
其周边即是各国使节、胡商、侨民的居住场所。
迎宾官员自豪道:“八水绕长安,九市聚财货,各位闲暇之时可以好好逛上一番,采购些抢手的稀罕特产回去。以前入市还需交市门税,先帝废之,如今可以随意出入。”
此时无暇入市,众人的落脚之处就在交通亭市附近的馆舍,从这里可以远远可以眺望到东北部的宫城。
宫城周十里,北墙和东墙利用了汉长安城原有的北城墙和东城墙,再加修补而成,西墙和南墙为新筑。
宫城分为东、西两个小城,东城为太子宫,西城为皇宫。
城防坚固,墙楼高耸,城门也是按外城的规格建设,看来是将军事防御机能集结强化在了此处。
……
进入馆舍,和众人分开,侯胜北来到自己的房间。
毛喜曾经说过:“战场需有前敌指挥,谍报也是如此。长安和建康相隔三千里,待消息传到已是二个月以后,难以一一指示。相机决断你自为之,无须事事请命,以免反增危险。”
所以这个房间,从此便是卧虎台的前敌指挥之所在了。
侯胜北放下行李,取出阿母和萧妙淽为他准备的一件件冬衣。
将暂时不穿的夏衣折好收起,整理好床铺、饮水器具等,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侯胜北躺了下来,又像被火燎到一般地跳起。
初到异国,稍空下来,心头就涌起了对亲人、对挚爱、对未出生孩儿的思念之情。
他挥去这些会让自己软弱的情绪,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感,去想阿父被害的仇恨。
蔡景历、韩子高、还有陈蒨,你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事情并非能一蹴而就,侯胜北在房间中踱步,默默背诵《荀子》的篇章。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
我现在姑且磨砺爪牙,锻炼筋骨。总有一天,卧虎蓄势奋起,发出的咆哮将会震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