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顼没有废话,干脆利落地说道:“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再放虎归山,我兄长没这个胆量和胸襟。”
虽然已经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侯胜北还是一阵晕眩。
“你们一家多半没事。我兄长为了显示宽宏大量,会赦妻子家口无罪。不过军中是没法继续待了。”
陈顼继续说道:“接下来几年,你最好是闭门读书,或是出家为僧吧。至于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我也不知道。”
免去一死,但是禁锢不得出仕。
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换了以前,还可以回到始兴老家,做个地方豪强也不错。
可是现在满怀仇恨的侯胜北,怎么可能接受余生如此度过!?
盯着双手握紧拳头,抿嘴沉默不语的侯胜北,陈顼缓缓道:“另外倒是还有一个建议。”
他又露出猛虎食人般的笑容:“本王正巧需要有个不怕死的人。”
不等侯胜北回答,陈顼就下令送客。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告诉一声,我们详细再谈。”
侯胜北的身后传来了安成王的话语:“不妨就当作上次你说的,侯氏为我差遣的第一件事情。”
……
被陈顼三言两语打发,见时间尚早,侯胜北转头去了韩子高的府上。(注5)
通报之后进入厅堂,却见韩子高斜倚在榻上,萧妙淽站在榻前,面色不豫,看样子说服并不顺利。
见侯胜北进来,韩子高也不起身,懒洋洋道:“你们的来意,我已明白。只是我为什么要帮侯司空呢?”
他指了指脖颈上的红痕,那是讨伐留异时受的伤。
砍掉一半的发髻历经一年尚未长全,梳成了偏向一边的坠马髻:“此前随侯司空出征,我可是受了伤,吓得有阵子不敢去见陛下呢。”
“韩将军要怎样才愿意相助。”
韩子高用邪魅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挺立的萧妙淽,从她高耸的胸,看到修长的腿,啧啧赞道:“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此语诚不我欺也。”
听闻韩子高语带调笑,侯胜北捏紧了双拳。
”这样吧,萧溧阳这匹胭脂马且借我骑上几日。我若是满意,便向至尊说情,饶了你们一家的性命,如何?“
韩子高向着萧妙淽淫笑道:”反正你之前都可以伺候羯奴,想必也不会在意陪我韩蛮子几天吧。“
萧妙淽咬着嘴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侯胜北已往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进宫时宿铁刀和战马都被夺了。
他拉起萧妙淽的手:”妙娘,我们走!“
”可是侯将军他……“
”我阿父不会希望我委曲求全,用妙娘你献媚求活的。“
侯胜北转身,低声丢下一句话:”韩子高,你今日出言辱我挚爱,他日必有报之。“
”哈哈哈。“
韩子高放声狂笑道:”你即将一身不保,倒要看你如何报复。待我向陛下领了抄家之职,届时女眷尽数为奴为妓,再来好好品尝这位前朝公主的滋味。“
两人头也不回,走出了韩府。
-----------------
侯安都的结局已经注定,陈蒨究竟会如何发落侯家则尚未可知。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侯府上下,更是如同层层叠叠的块垒,严严实实地堵塞在两人胸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侯胜北强打精神,安慰了一下阿母。
两位姨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犯官家属的下场是何等凄惨,她们早就有所耳闻。
侯亶年纪幼小尚不懂事,只是觉得家中一阵热闹喧嚷之后,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很是不解。
什么都不懂,此时反倒是一种幸福吧。
侯胜北觉得喉咙火烧般干渴,要了些汤水喝了,然而心头的那团火却难以熄灭。
他几次想冲出去,杀得一个是一个,就像战场上的勇士一样,战到力竭而死就算了。
可是有个声音在说:”你这样莽撞蛮干,能伤到仇家分毫吗?”
陈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凡我侯胜北留得命在,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
入夜,府邸之外已是铁甲铮铮,一队御营兵士看住府门,不许进出。
”当郎,韩子高宵小之徒,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萧妙淽表明心迹,安慰他道:”我也绝不会屈从于他,你可放心。“
侯胜北忧伤地看着佳人,颤抖着伸手抚摸她脸颊。
连累于你之类的话,已经不必再说,当明日毁家灭门之祸到来之时,一起携手上路便是。
萧妙淽感受他粗糙的大手,划过自己脸颊的柔嫩肌肤,嘴唇颤动,刚要说话。
突然觉得情郎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只见侯胜北匆忙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却是阿父在冠礼那日送给自己的。
打开一看,阿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见两行工整却又透着轻狂的隶书写道:
“昌世子深明大义,不欲争权而乱我朝天下。”
“主公一脉隐居故里,为父也能忠义两全。溺毙云云,不过一空棺耳。”
下面又有一行字写道:
“凡事自有为父一身当之,与家族无涉。吾儿勿忧,善抚阿母幼弟即可。”
侯胜北大恸:”“阿父!”
陈昌未死,章太后在世,陈霸先旧部众多,这个秘密要是捅出来,陈蒨的御座只怕是要不稳。
只是阿父,你为什么不用这个条件,交换自己的性命呢?
侯胜北痛恨自己的不成熟。
自己起表字当之,结果还是阿父承担扛起了所有。
然后在成人冠礼的那天晚上,给了自己这个锦囊。
原来自己还是并未成人啊。
这是来自阿父最后的教导。
”胜北,阿父去年四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再疑惑,自然也不会后悔。”
阿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不再疑惑、不再后悔,不过我已经有了决定!
……
萧妙淽看了锦囊内容,也是感伤。
原来侯安都已有后手,以此为胁,陈蒨不敢妄动,家族可保无事。
见侯胜北悲痛不已,萧妙淽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侯将军已有决意,自今日起,你就是侯氏一家之主,须得打起精神。”
侯胜北重重点头,从今往后,阿父就不再能够指导和引领自己,需要靠他自己来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地了。
萧妙淽语含羞涩,还是勉力说道:“当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日,今日但凡有个一男半女,我一定将之抚养成人。”
侯胜北愣了一下,懂了萧妙淽的意思。
阿父若有个三长两短,按制三年不得与妻妾同房。
何况自己已经决定答应陈顼,投身生死未卜之事。
身处这乱世,三年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早早留下血脉子嗣,也是身为家主的责任。
然而萧妙淽和自己尚未成婚,却要为自己生儿育女,已是不计名节,把毕生尽皆托付。
在一片难以言表的氛围中,悲哀与希望相交织,他搂住了萧妙淽的纤细腰肢,走向床榻。
罗帐轻摇,只听萧妙淽娇声道:“往日素蒙当郎怜爱,今宵还请勿要相惜,妙娘此身,任君……唔。”
却似被封住了嘴。
生命的逝去和诞生,就是那么的奇妙吗?
……
天嘉四年六月初一,晨。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射入房间。
侯胜北起身,揉了揉腰,替沉睡中的萧妙淽拉上被子盖住微露的香肩酥胸、雪藕玉臂。
他就这么赤着身子,披头散发,捐介疏狂,宛如前朝那些无视规矩礼法的名士。
只见侯胜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在卷轴上重重地落笔:
行事但凭本心,不忘根本者,不拘外物者,不殆——阿父毕生所教
……
与此同时。
侯安都于嘉德殿西省赐死,时年四十四。
寻有诏,宥其妻子家口,葬以士礼,丧事所须,务加资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