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泄愤吗?”沈岳哂笑,毫不客气的拆穿了他:“你若是那样冲动鲁莽的人,怎会活到今天呢。”
徐湛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知道你此行杭州的目的,收集罪证弹劾本官;我还知道,师命难违,你意欲阳奉阴违。尊师下狱只是你借题发挥的名目,实则是想牵出小阁老身边其他的人,为本官引开火力。”沈岳道:“我这样说可能交浅言深了,但一定是实情,对吧。”
徐湛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也不得不承认沈岳是个洞察人心的行家。
“下官只是想尽一个大祁官员应尽的责任。”徐湛十分认真的说。
“你的保全之意,我心领了。”沈岳怅然道:“欠债都是要还的,只是正义的债,还起来更加委屈罢了。你也无须对师命有所抵触,我沈岳既能了却身前事,就不惧身后骂名滚滚而来。”沈岳接着道。
徐湛心道:你不怕我怕呀!你是抗倭英雄、功勋卓著,迟早有人为你正名,是我能比的吗?可沈岳的话着实令他心中一恸。
“陛下召我回京述职,这三箱账册由我带入京城,直接送进宫中,如何处置,听凭圣裁。你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上达天听,我身为浙直总督必须对此事有所交代,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些账册旁落他人之手。”沈岳又道:“我不怕对你说句实话,浙江官场贪墨横行,织造衙门尤甚,你把他们的老底都翻出来了,个个红了眼要跟你拼命,许多账目牵扯宫里,是不能示人的,陛下也未必认同你的做法,极有可能将你革职,就看你这个状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了。”
“状元三年一个,说重也不重。”徐湛自嘲一句,接着道:“我不惧怕失去功名,只是家师那边……”
“郭知县的案子已经上报都察院,有你父亲在,必不会让他受到冤屈,我会命人将他解送进京,同我一路走,很安全。”
徐湛朝着沈岳深深一揖:“谢部堂保全。”
两日后,郭淼跟着沈岳的卫队,顺利启程进京。
又十日,圣谕下达,说他干扰浙江抗倭大计,命他停职待勘。徐湛这才在总督府卫兵的护送下返回韫州,继续教他的私塾。
这日学堂放假,他带着林旭宏打马沿山路登顶,俯瞰韫州盛景,远处层峦叠嶂、连绵不断,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徐湛借机教导林旭宏,人这一辈子就像脚下的路,有曲折也有坦途,所有的际遇都是一时的,只有当你走出很远的路、登上很高的山,才能将那些束缚你的枷锁甩在脚下。
他们来到徐露心的坟前祭扫,今天是徐湛二十岁的生辰,也是母亲徐露心的忌日。湛湛如朝露,外祖父为他取名徐湛用以纪念母亲,他却无法做到清澈明镜不染纤尘。
回去的路上,林旭宏突然问:“先生您说,人们最珍惜的是什么?”
徐湛回望远处孤坟,心下凄凉,随口就对他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林旭宏顺着徐湛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道:“应该是当下拥有的。”
徐湛吃惊不小,林旭宏小小年纪,却着实给他上了一课。
“三哥。”林旭宏忽然壮着胆子这样叫他。
徐湛随口应着,倒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你是不是要回京了?”林旭宏问道。
徐湛笑着打趣道:“不是正如你所愿吗?再也没人把你吊起来打了。”
林旭宏恼羞成怒,娴熟的一挥马鞭,迅速从他身边掠过,让跟他在后面吃灰。其实先生是极少打他的,即便背不出文章也是高举轻落,吓唬居多。想到先生快要离开,林旭宏难免有些失落。
徐湛宽慰他道:“想见我有什么难,但凡中个秀才,你祖父必定八百里加急把你送到我手上来。”
送林旭宏回了家,徐湛也回到学堂后宅,年幼的南儿脚步蹒跚,端了一碗寿面,歪歪斜斜,费力朝他走来。
徐湛忙是蹲下身接了过来,正想发作下人怎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端碗,便见南儿红扑扑的小脸笑靥飞绽,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爹爹吃面!”
徐湛笑了,一手将南儿揽在怀里,一种初为人父时都不曾体会的欣慰和喜悦涌上心头。
见他脖子上戴了只做工精细的金锁片,徐湛问:“这是什么呀?”
“爷爷给金锁。”南儿一句话至多只能说五个字。
徐湛举头问走到院子里的妻子:“父亲着人捎来了金锁?”
妙心笑而不语,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步伐从容拾级而下,来到他的面前。
徐湛错愕的站起身来,怔怔的道:“爹,您怎么来了?”
南儿也弃他而去,张开小手扑向爷爷,祖孙血脉真是天性。
林知望抱起孙儿含笑哄逗,话音却是冷的:“我再不来,你要让那帮人生吞活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