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望见他眼里终于露出些恍然失措,忍不住打趣他:“现在知道怕了?我还当你性命也不顾,出身也不要了。”
徐湛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一直烧到耳朵根,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巴不得失忆。
“放心吧,功名丢不了,只是误了今年秋闱。”林知望再次拉住他的胳膊:“也好,毕竟还年轻,多读书有好处。”
徐湛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讷然的点点头。
林知望又问:“今晚上过药了?”
“吃过药了。”徐湛含糊应道。
林知望无奈的叹口气:“先回房歇着,爹爹交代些事情,就去给你上药。”
徐湛走到门口又停下,小心翼翼又口齿含混道:“大人……您别生气了。”
言罢,不等林知望有所反应,逃也似的离开偏厅。
林知望有些意外,他不拿徐湛当孩子,却也不当他是成年人,今晚失态打他固然不对,却没料到他不急不恼,如此冷静。
令他欣慰的是,他曾一度担心徐湛因过于聪慧而误入歧途,怕他在浑浊世故中学的心术不正,听说他逼死三名千从卫小旗,林知望更是后背发凉,心狠至厮,岂是读书人所为。但现在看来,徐湛胸中自有一根明辨是非的准绳,有感恩之念,有敬畏之心。也更加坚信郭淼在他的身上着实下过一番功夫,郭知府不适合钻营官场,却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徐湛离开偏厅后,总觉得脸上发烫,回到卧房也不进屋,郁郁的攀上房顶,坐下来吹风,身后伤口压的生疼,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他在反省,很认真的反省。将来到京城后的每一个细节掰开揉碎的想了一遍,他并不后悔,哪怕他被千从卫刑讯折磨时都不曾后悔,事到如今一切归于平静,他却无法为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埋单。放弃生员的出身,他舍不得,那是他一笔一划换来的成果,是外公的期盼,是先生的悉心教导……林知望知道他舍不得,因此宁愿同意成为怀王的侍讲,与齐英等人为伍,也不愿放弃他的前途。
徐湛甩了甩疼的发涨的脑袋,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相比已经尘埃落定的事,他更担心的是未来。
他听到林知恒在门外说的话,与东宫作对的后果,他着实不敢想,林知望不像齐英和季怀安,孤注一掷的认定了荣晋;也不像许阁老、冯阁老,不论未来由谁承接大位,都能得到善待。
徐湛不是不看好荣晋,他虽不了解太子何人,但内心里与文武百官的想法是一样的:太子是国本,是承天之祜的未来天子,废立太子关系国体朝纲,不是皇帝能够乾纲独断的事,哪能凭借皇帝个人的好恶去胡乱猜测,甚至站队相争。
现如今,他被怀王选作伴当,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系在怀王身上,没跑了。但徐湛担忧的不是自己,他怕的是牵连远在蜀地的舅舅,更怕牵累林知望,虽然已经很牵累他了,碰上自己这么个坑爹的儿子,是他时运不济还是报应不爽呢。
徐湛想入非非,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还有一二十年的阳寿,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冯阁老许阁老在不在世都是个问题,介时,林知望、季怀安、齐英这一批朝臣也到了如日中天的好阶段,而像自己这样的新生力量,也将在此时开始发芽滋长——站错队,倒霉的可不正是他们两代人!
正在胡思乱想间,旁边已坐了个浑身酒气的人,是郭莘,得了何朗的指点,他的功夫又长进了,从房顶踩过竟然听不到丝毫瓦片响动的声音。
郭莘让他喝酒,徐湛接过来喝了。
“林少卿答应,明天带咱们去探望父亲。”郭莘乐道。
“噗……”徐湛将喝进嘴里的半口酒吐出,呸呸两声吐干净,瞪着眼埋怨他道:“那你还敢饮酒!”
“我高兴。”郭莘又喝了一大口,迎着夜风,边哭边笑:“以前只觉得他处处管着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才好,可是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徐湛拍了拍他的肩膀,找不到话来安慰他。他从小没有父母,不懂得这种感情。忽听下面乱作一团,一低头,已有十来个下人围在房檐下喊他们,也有人从梯子上爬上来,劝他们赶紧下来。
二人觉得有趣,攀个屋顶而已,从前在府衙也常常呆在房顶上乘凉。
不一会,何明也被找来了,他看到屋顶上的两人,一脸的惶然,快步跑到屋檐下:“公子,危险啊,快快下来!”
徐湛看在他年纪大了不容易,耸耸肩表示妥协,与郭莘一并下去。
几个下人赶紧冲上去扶着梯子,嘴里喊着:“小心,公子,小心啊!”令人不忍失笑。
“公子,”何明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擦擦额头的冷汗,“大少爷过世后,大爷就下过严令,家中子弟不许攀高,爬树、上房、翻墙,都是不许的。”
“攀高都不行?”徐湛觉得好笑:“还有什么不许?”
“十六岁前不得饮酒。”何明指指郭莘手里的酒壶,郭莘局促的藏到身后。
何明板着指头如数家珍:“不得戏水,玩火,持利刃,入夜不归……”
徐湛听不下去,谁家这么教养子弟,又不是闺阁里的姑娘家,他反驳道:“这是因噎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