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略有些沮丧,林知望开玩笑道:“你若资质平庸,让其他读书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夸的徐湛春心荡漾的,忙自谦道:“听闻部堂应举时,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轻的状元,在您面前,学生怎敢飘飘然忘乎所以。”
这类奉承的话他从二十岁起听到现在,早已厌倦了,但如果误将马屁当做孺慕之情,效果则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紧。
趁林知望浑身舒畅之际,徐湛轻声试探的问:“部堂,学生有下情禀告,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林知望欣然应道。
徐湛神色认真起来,沉声道:“韫州现在陷入极大的危机,不单是水患,一州四县所有的储备仓都出了意外。共约八成的存粮被换成腐败的、掺灰的陈粮,能做赈济之用的只有两成不到。”
林知望颇为震惊,储备仓又叫常平仓,是灾荒时老百姓救命的粮食,没有了这个粮食,一旦抚阳决堤,意味着饿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难免,虽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万顷良田,一旦淹毁,来年粮价不稳或有破产之民,都要靠常平仓的粮食济粜。
又听徐湛道:“常平仓出了差错,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责,怒不可遏要上书自劾,被学生等劝下,才没有贸然上书。因为这本不是先生的错,分明是有人故意操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林知望分外不解:“怎么讲?”
“昨日先生盘查了韫州所有储备仓的账目,发现仓中的存粮定期会更换一部分,要将腐坏发霉,遭虫吃鼠咬的粮食处理掉,换上当年的新粮。然而经过粮商和仓使的抽分剥取,处理出去陈粮成数愈多,新粮的质量愈差,以至于后来贪心不足,将好粮食换成四五年的陈粮,掺糠皮、谷壳甚至掺灰。今日府衙招集几家粮商,纷纷招供背后受人指使。”徐湛愁烦的叹口气:“部堂是吴新人,应该知道韫州富庶,巨室盈集,他们背景各异,相互勾结,使韫州府衙控扼吃力。他们趁灾年将储备粮掉包,进而囤积居奇,操控粮价,甚至逼出民变。”
林知望面沉似水:“‘他们’,指的是谁?”
“韫州大户,”徐湛低声道:“以抚阳王家为首,还有鄞州许家……吴新林家。”
吴新林家,指的是林知望家,如果换一个人当着林知望状告他的家族,任林知望修养再好也很难容忍,这种宗法大于国法的时代,维护宗族利益是天经地义的事,林知望将来出将也好入相也罢,违背族人的利益就是背祖弃宗,要受万人唾弃的。
不过好在面对的是徐湛,他还能保持理智。当即沉下脸道:“事关者大,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徐湛起身道:“部堂与这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实不指望部堂能够大义灭亲,但求您为韫州城百万苍生计,帮先生一把,缺损的储备粮约四万石,府衙愿意从三家手中以市价购买,望部堂从中促成。”
林知望反而替郭淼担心道:“这么大的漏洞,郭文浩手里有那么多钱?”
徐湛道:“府衙扣押了所有涉嫌参与的粮商和吏员,让他们以资抵罪,能挤出一大部分。”
林知望点点头,沉吟一阵,发现徐湛还站在桌前,忙摆手招呼他:“你先坐下来吃饭,这件事我已然心里有数,自会处置。”他还不太习惯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探讨大事,虽然徐湛看起来异常通透。
“谢部堂。”徐湛坐下来,又与林知望聊了些家常,多是林知望问,他在回答。
天色暗下来,雨越来越大,门外的青石地被冲刷的格外亮堂,雨水泄在房顶上用力溅起粼粼蒙蒙的雾,像黑夜里的一层白纱,原是很美的,却非要装扮成洪水猛兽要吞噬韫州父老的家园。
徐湛婉拒了林知望的留宿,为了那四万石粮食他已经出卖本心,出卖灵魂了。
“也罢。”林知望略有些失望,吩咐人备车,将何朗叫进来,交代徐湛说:“天黑路滑,路上不安全,让何朗送你。回去静一静也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还是那句话,落叶尚且归根,咱们父子失之交臂十四年,不能一错再错。”
“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徐湛支吾着,脑袋突然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知道。”林知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湛点点头,跟着何朗出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