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仰着头,神色平静。
“自从吐谷契人攻破镐京,建立了伪盛朝,前朝遗民就没被当人了。”
那时的中原几乎是人间炼狱,尤其是被吐谷契全面占领的滢江左岸。
赵渭眼中闪烁起凛冽锋芒。
“我七岁那年跟着大哥去积善堂。听几个难民说,吐谷契人称他们为‘两脚羊’。”
凤醉秋虽与赵渭是同龄人,也从书本和大人的口中听过那几十年里中原的不幸惨状。
但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大人们不会讲得太细致。
书本里对前朝亡国后的种种惨状也只是三两笔带过。
赵渭口中这个陌生词汇,无端让她头皮发麻。
“何谓‘两脚羊’?”
赵渭缓缓闭上眼:“就是,可以被吃掉的……”
当年那群难民中,有个备受摧残的女子。
她曾被吐谷契人抓去做了军妓,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趁乱逃走。
她说,在吐谷契军营时,曾见过一对和父母家人跑散的双生兄妹。
和赵渭差不多大。
他俩被吐谷契士兵抓到,丢进锅里煮了。
凤醉秋听得咬牙切齿。
她以扶额的动作为掩饰,迅速抹去眼中突然冒出的泪渍。
她就听不得这种家国沦丧的惨痛过往。
深吸一口气后,她缓缓摊开右手,借着篝火的光芒端详掌心刀痕茧。
在北境那几年,她杀了很多吐谷契人。
尤其昭宁三年春那场大混战。
当时吐谷契发兵十万,强冲大周北境的崔巍山。
凤醉秋所在前锋营只有东拼西凑来的三万,默契本就不足。
敌方却有位眼力非常可怕的神机手,上来先干掉了前锋营主将。
眼看军心将溃,凤醉秋临危受命,率先冲出去清除敌方神机手。
青梧寨凤家人,上了沙场就是天生战将。
领命必行,不死不休。
长苗刀一出鞘,接下来的事就和吃饭喝水没两样,完全是本能。
当凤醉秋杀气全开,同袍们仿佛被传染,士气立振。
三万对十万,却差点将防御战打成追击战。
话本、戏文里每每说到“万军之中取敌头颅”,总是只讲如何血性武勇,英飒豪迈。
却没有说,要先杀出真正的尸山血海,才能走到目标面前。
卸甲归乡以来,凤醉秋每每想起那仗,就只记得无数人接连倒在自己刀下的场景。
虽是敌人,可他们和她一样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
头发一样黑。血一样红。
凤醉秋从没算过自己那次杀了多少。
她只觉得,普通人三辈子加起来杀过的鸡,大概都没她那一战杀的人多。
那天碧空如血。连崔巍山的春雪都红得瘆人。
哪怕已数年过去,她闭上眼都还能闻到记忆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这让她有些难受。
可此时此刻,听了赵渭说的话,她忽然又没那么难受了。
一报还一报而已。
比起当初吐谷契人在滢江左岸做的几十年孽,她甚至还不够狠。
若早知这些,那天打到最后时,她大概会杀到片甲不留。
不会接受敌方残兵的投降。
*****
赵渭并没有察觉凤醉秋的心思起伏。
他兀自闭目,冷冷轻哂。
“那天回去后,我对大哥说,等我长大了,也去把吐谷契人抓起来煮了。”
凤醉秋平复好心中思绪,佯装轻松地调侃。“你大哥被你这话吓到了吧?”
“是啊。他很怕我会长成极端酷虐的性情。”
提起自家兄长,赵渭整个人柔和许多。
“他对我说,前朝曾有位很厉害的火器铸冶司空,造出过能在眨眼间炸毁五艘战船的舰载火炮。”
可惜前朝末期问题重重,先逢内忧,又遭外患。
中原乱了几十年,那位前辈的心血散佚殆尽,没能得到传承与发扬。
透过火光,凤醉秋定定望着赵渭,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所以,你在那么小时,就决定要做现在这些事?”
“对。我同大哥说,我要造能炸毁一座城的火炮。”
凤醉秋莞尔:“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赵渭漫不经心地哼笑。
“你就瞧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小时候吹过的牛变成真。”
凤醉秋忍不住与他抬杠。
“假如你运气不好,到一百岁才造出能炸毁一座城的火炮,难不成真就在赫山耗一辈子?”
“那就耗一辈子啊。”赵渭缓缓睁眼看向凤醉秋。
荧荧火光覆着他的面容,使他双眸熠熠,似有星河。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声音也不大。
明明没放什么豪言壮语,凤醉秋却听得莫名震动。
“你直愣愣看人做什么?”赵渭笑了笑,随手将水囊丢过去唤她回魂。
“哦,没什么。”
凤醉秋抬手接住水囊,顺手拔了软木塞。
“我就是在想,今后不但得护好你,还得盯紧你好好吃饭睡觉。不然,活不到一百岁怎么办?”
“你管……喂!”
赵渭拦阻不及,眼睁睁看她仰脖喝了一口水。
“凤醉秋,你能不能讲究点?”
“你把水囊丢过来,不是要给我喝?”凤醉秋呆住。
或许是篝火太旺,赵渭两耳红通通,连脖子都红透了。
“你喝之前,至少该想着先擦一擦吧?”
凤醉秋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水囊。
她忘了这是赵渭刚刚才喝过的。
但在赵渭说破后,她心中居然并没有嫌弃。
甚至有那么点不合时宜的小窃喜。
所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
先前那个埋葬情苗的小坟茔,白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