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山中立了一座新坟。石碑上未刻一字,坟包里也空空如也。
仿佛碑前高矮胖瘦的几人,在祭奠一个从未存在的孤魂。
“这是你常点的南瓜小米粥,还有皮蛋拌豆腐。”夏奇文圆滚滚的身子有些艰难地蹲下,从提篮里拿出了几样吃食,摆在碑前,“你要是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就托梦给我。什么山珍海味,我都给你做!”
“我按照你的身形做了几套衣服,以后就不用老穿那一身男装了。”
方瑶镜将几套叠好的衣服,用石头压着,放在坟前。却被夏林蝉接过,扔进了燃烧着的火盆里。
“这得烧给她,她才收得到。”
火苗一点一点地侵吞着衣服上明艳的色彩,直至变成灰黑色。
夏林蝉又往火盆添了把纸钱,恐这无字碑与衣冠冢无法精准定位黄泉下的狄霸斧,便每烧一打,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想着这世间虽同名同姓之人甚多,但应该也没几个能和她撞名的,不存在冒名顶替的风险。
“狄霸斧啊,这些钱啊,吃的用的你都收好,要在下面过得风风光光,别让那些鬼差瞧不起,要让他们知道,你上面有人!”
哽咽着烧完纸钱,夏林蝉又搬来一堆纸扎的宅院、轿子,还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小人,一并堆进火盆,瞬间冒起了一阵狂乱的白烟,呛得夏林蝉涕泗横流。
沈晏清将夏林蝉拉到风口的另一边,默不作声地递了帕子过去。他向来是不信鬼神的,更不信烧的东西能抵达黄泉,但他知道他们需要一场仪式,去宣泄心中无法言说的愧疚。
烟熏火燎间,几人都微红了眼眶。
“她不在意这些的。”
宋荀拿树枝往火盆中一挑,露出了个气口来,火光赫赫,白烟散了大半。
可人活这一世,总要在意些什么吧?宋荀想。
后知后觉那些没脸没皮的捣鬼,那些煽风点火的玩笑,那些有失分寸的触碰,那些午夜时分的悸动……
她似乎一直在用逾矩出格的方式,破解着每个人身上的壳,然后试图与他们搭建起更深刻也更真实的关系。然而他们理所当然地排斥与回击,却忽略了她竟是赤条条而来,身无甲胄,心无防备。
往事一幕幕随烟尘聚起,又被山风吹开。
来不及说出口的悔恨与情谊,混杂着垒在胸口上,既沉又闷,叫宋荀透不过气来,火光也烤得他眼眶生疼。
可终究是,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
山下,雨来细细复疏疏。
张如画一身玉色祥云软缎,撑着描花纸伞,自在坐于牛车之上,穿梭于沁兰坊内,引来无数侧目。
“诶诶,西街的张瘸子又来了!”
“是我眼花?她怎么变漂亮了?”
“人靠衣装,人家得了赏银,换身好的行头而已!”
“不只是因为这个!听说啊,她还和三王子的一个手下好上了!那铁树开花,人自然红润了!”
“嚯,我说怎么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往凝冬馆跑呢!”
凝冬馆。
三王子的人一路放行,让张如画畅通无阻地进入这专为接待外国宾客所造的驿馆。
张如画行至西厢房,推门而入,一阵暖意闷头盖脸地扑过来。看了眼屋角的暖炉,张如画并不讶异屋主人怎么在这么暖和天气用暖炉,只是默不作声地开了一扇窗透气。
琉璃珠帘后,传来锦被的窸窣声,张如画便到跟前例行问候。
“伤口如何了?”
“丑得要命!那庸医的针脚跟鬼画符似的!早知道就找个绣娘来了!”
珠帘后的人,许是躺了几天动弹不得,只能有气无力地发着牢骚。
“……我是问伤口还疼吗?”
张如画向来摸不清对方的重点,只能无奈地又问了一次。
“疼啊!还往外渗液呢!”
帘后之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
“那我替大仙换药。”
“还大仙呢,我现在叫钮钴禄琳。”
“……是,钮钴禄大人。”
拿起摆在桌上的一瓶药粉,张如画揭了帘子,床上脸色煞白之人,正是从三王子呼延和手中死里逃生的狄琳。
那夜。
还躲在张如画家中的狄琳,伤口感染,高烧不退。
官府那边似乎知晓狄琳受伤一事,一早通知城内所有医馆,购金创药与求治刀伤者,须向衙门登记报备。
如此买药不成,求医不能,狄琳烧得几次失去意识,再耗下去恐不等被官兵发现,就会身亡命殒。
在难得清醒的间隙,狄琳当机立断,让张如画去客栈找沈晏清,若他不在,再去官府以抓住逃犯为由报官,这样在收押与审讯期间,沈晏清至少还能让她得到医治。交代完后,狄琳又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腰侧创口一阵剧痛,狄琳惊恐地醒来,便见床前一人正用匕首重新挑开了她伤口上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