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日,得知公孙睿突然猝死于家中。
觉得就此解脱的张鸿远却在看到十里长街送行的队伍时,抱头痛哭起来。公孙睿一死,之后他以自己名义所做的画,无论多精美,在他人眼里,均会被视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模仿之作,若是盖上公孙的象牙印章,反成了欺世盗名的赝品。
原来哪里都没有出路。
自暴自弃的张鸿远选择了画春宫。一想到公孙睿若是泉下有知,自己这双替他画过《阳帝大宴群臣图》的手,画起了污秽不堪的春宫,他该气得又死一遍才是。每思及此,就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只是他已经分不清是在报复公孙睿,还是在报复自己。因此每日画完春宫,他便各处买醉,借酒浇一浇那化不开的浓愁,日子一长,便从张鸿远醉成了张酒鬼,与女儿也愈发生分了。
偶尔追债追得紧的时候,张鸿远会重操旧业地作几幅公孙睿的赝品,但因为买不起好的纸,而常被人一眼“识破”。后来听闻康王热衷收藏公孙睿的画,便重金买了好纸,盖了公孙睿的象牙章,辗转托人到书画馆寄卖。
果不其然被丹青斋的人高价买去,献给了老王爷,结果又是纸出了问题,老王爷认出了那是赝品,丹青斋颜面扫地。
“好你个张酒鬼,主意打到王爷头上了!也不看看你一个画春宫的配不配?!”
发现作画人是街头画春宫的张鸿远后,丹青斋的人怒不可遏地抄了他的摊子,将他打了一顿。
“哈哈哈哈,你们还不如找我买/春宫的人有眼光哈哈哈哈……”
张鸿远却全程都在笑,捉弄他们虽非本意,但看着从王爷到丹青十杰都被一幅画耍得团团转,他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不过也是撇开画的内容本身,而抓住旁的细枝末节不放的有眼无珠之辈罢了。
许是经丹青斋一闹,被旁人知道了张鸿远能把公孙睿的画仿得以假乱真。某日,张鸿远就被相思苑的人劫走了。
“当他们给了我半幅《阳帝大宴群臣图》,要我照着临摹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这辈子终究是绕不过这个槛……”
张酒鬼浑浊的眼球失了焦距,但嘴角却挂着清晰的笑,本就干燥的嘴唇扯裂了几个口子,渗出了点点血迹。
困在相思苑密室里的张鸿远,都已经做好被杀害的准备时,却看到导致他此生悲剧的根源就摆在眼前。
他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个极其恶劣的玩笑。让原作者的自己,画原图的赝品,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
但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那些嘲笑过自己、打过自己的丹青十杰,也被绑来了。真迹被收走了,他们被要求按照张鸿远画成的赝品,再画出赝品。
“赝品的赝品,哈哈哈……咳咳咳……”
张酒鬼的喉咙里嘎嘎作响,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随之呕出了一被面的血,然后猝然倒下,没了生息。
三指探向张酒鬼的颈边,又很快收回,张酒鬼沉吟不语地望向了张如画。
读懂了沈晏清眼神的含义,张如画的眼眶里满蓄了泪,却没能落下,看都不看张酒鬼一眼,便走出了房间。
还来不及体验那种命运捉弄的心酸的狄琳,看到过于平静的张如画,只觉得奇怪。一般而言,家属早该扑到床前嚎上了才对。
狄琳也跟了出去,试探性地拍了拍张如画的背,背很薄,摸到的是一把骨头。
“满嘴都是画、画、画,满嘴都是命运不公……”张如画略显颤抖的声音却吐出了轻蔑之语,和一股无处发泄般的愤恨,“枉我花光了家里的钱想让他多活几天,没想到临死了,都没等来他对我和娘的道歉。”
似乎对自己的亲爹,造就了大名鼎鼎的公孙睿一事,并无任何实感。她能切身感受到的,只有拮据的生活,以及父亲对自己的长时间来的忽视。
“他为了画画,把自己搭进去还不够,又害死了娘,害我瘸了条腿。这些都还不够,一边给我起名‘如画’,一边画起了春宫。如画?如的是春宫画吗?这三十年来,我因为这个名字和这个爹,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别说媒人上门说亲了,就连个朋友都没有……”
手下的那把骨头在微微震动,像一个刚撬开了个缝的笼子,内里被困了多年的鸟群,拼了命地争先往外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