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哪儿不对……如果不是方志孝的孩子,不能长得这么像,便是长得像,也不能这么巧,他也是红柳滩人,他也姓方?对了,你打问过吗,孩子多大了,爹娘是谁?”
“舅,不瞒您,当初方静、方扬来我班上,我觉着这俩孩子好似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们来陈家,我也就知道他们是红柳滩人,碰巧也姓方。我没见过方志孝,不知孩子长得像不像他,但我总觉着心里有点不对劲,当时想想,便觉着瞎猜不如出面问个明白,我就找方静问了。她和方扬是四八年九月生的,他俩是跟着娘长大的,他们的娘叫杨秀,孩子说从小没见过父亲,父亲在他们生下来后就死了。”
“不对……这事儿不对……”吴英良越想越觉着哪儿不对。
楚松最初知道陈俊明是红柳滩人,心里就别扭,他从不对别人提及他有一个妹妹,伤心的事过去了,就不愿再提,提起来,想起来,总是心里难受。方静、方扬来到班上,他忍不住,还是多想了,也问了,没问出什么,但从此只要看见这俩孩子来陈家,或是在课堂上多关注他们一点,自家就觉着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日子长了,楚松觉着孩子应该与他无关,只是自己心里还没有放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妹妹楚梅,虽然当初在潮水沟边上,郝巧烧了许多纸钱,召回楚梅的阴魂,也给她立了坟,但这毕竟只是活人的一种意愿,他确信妹妹定准是死了,若不,解放这么多年,她总该有个音信的。
死了的楚梅绝不会留下来两个孩子,并且,这孩子生的日子也不对,他们出生时,楚梅早已死去大半年了,楚松记着,楚梅是那年的春节过后,正月里从天津回来,半路遇难的,人家这两个孩子是那年九月生的。
“舅,您还记得那方志孝长啥样吗,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过去一百年我也记着他长啥样,当初把楚梅托付给他,舅就看他是个可靠的人,不奸、不滑,五官端正,长的咋看咋像个好人,就因为眼拙,看错了人,才葬送了你妹妹一条命,为这事,我愧疚一辈子,为这事,那几年我都不敢面对你爹你娘,怕他们怨我……”
楚梅的婚事是舅舅的大媒,也是他匆匆忙忙促成的,后来楚梅出事,楚松也时常听爹娘提起来,他知道自家父母真的是对舅舅有怨言,只是不好说罢了,于事无补,说也无益,但与舅舅的关系确实疏远了一些。
“楚松,我总觉着这事儿有不对的地方,你多留点心,打听点实靠消息,舅也回去仔细想想。”
楚松和舅舅一起掉进迷魂阵里。
楚松虽是人老实,但脑子十分清醒,他比舅舅更坚定的相信,方静、方扬定是与那方志孝有关系,若不,天下巧事再多,也绝不会这么的蹊跷。
这天晚上,陈俊明躲开翠荣,在陈念军屋里和他说话。
“今日中午到底咋回事,怎么就在家门口和那吴大卫打起来了?”
“那吴大卫混蛋……他欺负方……他欺负人……”陈念军不好说吴大卫欺负方静。
“念军,这事我问过方扬,那吴大卫老找方静的麻烦,是因为方静护着你,她说你爹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家里还有军功章,这事吴大卫不信,是吧?”
“对,就是这事,就为这事,他老追着方静,找她麻烦。”
“这么点小事,值得你们替方静出手打架吗,方静说的是实话,吴大卫不信,拿出来给他看看,他不就信了?”
“凭啥拿给他看,他算老几,想整谁整谁,想斗谁斗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时候外边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如回去一趟,从你爹那儿把他军功章拿来,若那吴大卫再找麻烦,拿出来让他看了,不就堵上他嘴了?”其实陈俊明更愿意因为这事,让陈念军回去看看陈远根他们。
“偏不随他愿,若是让他得逞,他以为我怕他,他若再敢招惹方静,我和方扬把他弄到黄河滩里,打他个满地找牙。”
“打过之后呢,他就老实了?他就再不敢招惹是非了?你们若是打他,他反咬一口,说你们是受我指使,受我教唆呢?我倒不怕什么,反正有事没事总是该批就批,该斗就斗,你们呢,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能任着自家性子闹事,这种时候,得懂得保护自己,对吧?”陈俊明推心置腹,教育陈念军。
“您不怕,我们更不怕,不怕吴大卫他们那一伙小混混,没一个正经东西。”
“你和方扬都不怕,打也打得,闹也闹得,方静呢?她一个女孩子,比不得你们男孩子皮实,你和方扬得想着先把方静护好才行,保护好她最要紧的就是千万别让她跌进是非坑里去,女孩子家名声要紧,你杨秀娘娘把方静方扬送过来上学,咱万不能让她有一点闪失,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听爸的话,先回去你爹哪儿把军功章拿回来,把方静从这件事里择出来,往后提醒她,躲着这些坏孩子,这事也就消消停停过去了不是?”
回红柳滩找亲生父母,是让陈念军最为难的一件事。
当初父亲把他送到这个家里的事,他还记得,红柳滩那个家里有爹娘,还有一个小妹妹。最初来这个家里,吃饱喝足后,他就开始想家,想红柳滩的爹娘和妹妹,想他们住的小院,想自家住的屋,睡的炕,凡是那个家里的一切他都想,想的受不了,他就哭,他就闹,这个家的爸妈就劝他,说明日一定带他回红柳滩。爸妈说的那个明日一拖再拖。陈念军小时候觉着明日这个日子不是过一夜就到的,明日其实很遥远,明日这个日子是让他等着,让他盼着。日子久了,他就慢慢习惯下来,也渐渐适应了跟着挣工资的爸妈过好日子。等他不哭不闹了,爸妈也带他回红柳滩几回。再回红柳滩,小小年纪的陈念军竟然觉出了一些为难,他心里依然留恋亲爹娘和小妹妹,可他觉着不好去伤害待他好的爸妈。与其说刚去陈俊明家时,陈念军还是个只恋着好吃好玩儿的孩子,还不太懂亲爹娘和他从小也叫着爹娘的陈俊明、翠荣差别在哪儿,再回来时,孩子就懂了,他是红柳滩的爹娘亲生的孩子。
不懂人间冷暖和人情世故的孩子是小孩子,开始懂事的孩子就算长大了。
孩子也怕长大,孩子长大了,就有了自家的心事。
本该是一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年龄,陈念军的心里却开始悄悄有了一些心事。
爸妈对他好,那是真好,再对他好,他也总忘不了这爸妈不是亲的。
回红柳滩,陈念军已不再像过去野孩子一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疯就怎么疯,爬屋上树,野够了,弄一身泥土回家,被娘训斥一顿,或是被爹打几下,他也哭几声,然后转个身就满屋找东西,吃的、玩儿的,任着自家胡作非为。现在站在自己屋里,屋还是那个屋,炕还是那个炕,爹娘还是那爹娘,心境不一样,小小年纪的陈念军悄悄看爹娘的脸色,娘是和他亲的,见他回来,娘偷着抹了好几回眼泪。爹呢,爹不看他,只忙着和陈俊明爸爸说话。只有那个小妹妹念民,和他玩儿,对着他笑。一天下来,陈念军偷偷看了爹若干回,爹像是故意躲他,总也不正眼看他。陈念军忽然就觉着有点怕,怕爹烦他、恼他、生他气,若不,为啥就不看他、不理他。
等陈念军明白了当时父亲的心情时,他已经长大了。
长大的陈念军毫不怀疑红柳滩的亲生父母对他的亲情绝不会比城里的爸妈差,但他却回不去了。他不想再回红柳滩,不想再去面对亲生父母,与其说不想,不如说是不敢,他不敢去面对这一切。
所以陈念军十分不想回红柳滩亲爹那儿去要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