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望向谢相才,沉吟片刻之后,让他拎着煤炭进屋。
谢相才前脚迈进屋内,后脚一股阴冷感便是深入骨髓。
他放下两篮煤炭,抬头环视四周,一时间愣在原地。
这间屋子除了小和破,谢相才想不到任何别的形容词。
谢相才根本没料到,堂堂一朝文相,居然会住在如此破败的小屋里。
少年也因此明白,为何师父要叫自己买两篮煤炭来这儿,看这里的环境,想必已经很多天没有生过火了。
曹其里毫不在意谢相才的目光,只是简单掸了掸床上的灰尘,便挥袖邀请谢相才坐下。
中年儒士身着一件不知道打过多少补丁的灰色长袄,身子略有些发抖地站在原地。
他此刻竟是有些拘谨地看着地上的两篮煤炭,心中做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用手抓起两块煤,扔进炉子中,将其点燃,等了片刻,待屋内温度上升些许,方才擦干净双手坐到谢相才的身旁。
曹其里脊背挺拔,他目视前方,正色道,“上柱国也是准备对徐洪卿出手了吗?”
谢相才一怔,迟疑了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想来师父先前所说的“话中之意”,便是曹其里的这句话。
曹其里深吸一口气,两只五指皲裂的手掌有些无措地放在两膝上,沉默片刻缓缓道,“徐洪卿在朝中位高权重,一手把持朝政,一手把持陛下,想要除掉没有这么容易。”
少年微微点头,以眼神示意曹其里继续说下去。
“你家师父这么多年对徐洪卿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如今决意与其撕破脸皮,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曹其里偏头看向谢相才,问道。
谢相才轻闭双眼,片刻之后立即睁开。
“我家五师兄……死了。”
曹其里错愕地看着谢相才,随后摇头叹惋。
“天妒英才呐……”
谢相才注视着曹其里,“莫非文相大人不知道我五师兄想要杀当今陛下吗?”
曹其里点头。
“我怎会不知?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陛下的错,怨不得慕容明珠。陛下钟爱诗画与燕妃,因此耽误朝政使得徐洪卿一家独大,天下百姓表面默不作声,其实背后叫苦连天,一切都是因陛下而起。”
“慕容明珠剑术超群,若是能够和陛下谈和,日后定然会是我大庆武将的中流砥柱,下可安国定邦,上可镇守边境抵御蠢蠢欲动的悉力国与和桑国,于情于理于国,慕容明珠都不应该死。”
“想来前几日的大雪,便是与慕容明珠的死有关。大庆国运与三人相关,老国师镇守天坛观测风云星辰变化,是为天时。徐洪卿把手朝政,镇守一国仕运,是为人和。还有一者是大庆建国以来孕育在雁落山中的走地龙,掌管一国山势走向,是为地利。三人缺一不可,目前看来,最容易下手的只有徐洪卿,其中最应该被除掉的,也只会是徐洪卿。”
谢相才听着曹其里的话,不由自主地起身,对其弯身行礼。
“晚辈替五师兄谢过文相大人。”
曹其里摆了摆手,“不用感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而已。虽然此刻我向着你师徒说话,但我是不会站在你们这一边。多日前我在朝堂上的进谏,关于迁都清梦城的奏折,我会坚持上奏。”
谢相才扶额苦笑,“那还得看我家师父答不答应。”
曹其里双眉倒竖,“不答应也得答应,要想我闭嘴,除非把我杀了!”
谢相才赶忙拱手行礼,“文相大人言重,我家师父也是惜才的人,他老人家清楚大人为国之栋梁,怎会出手伤了和气。”
曹其里冷哼一声,不过眉头舒展了许多,他将谢相才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点头,“上柱国如此年纪还能得你这般弟子,也算是他的福气。记住了,勤加修炼,多读文章,金玉内外,争取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安国定邦,抵御外敌。”
谢相才挠了挠头,“文相大人谬赞,多修炼多读书我会做到的,但是安国定邦什么的,太过于遥远和崇高,现在的我还无暇顾及。”
曹其里脸色微变,声音抬高几分。
“先有国,再有家,两者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如今国家局势动荡,内忧外患兼具,恐怕剧变就在五十年之内。徐洪卿一家独大到头势必会有谋反之策,再加之外敌蠢蠢欲动,若是两者夹击,万丈高楼轰然倒塌,你我大家小家都会遭殃,岂可置身事外?我明白你们少年的心思,无非是莺飞草长儿女情长,都想过好小家。但是如此大家,天下人跻身其中,事事相关,人人有责,无一人能够保全其身。若是人人皆只顾小家,大家何存?你难道忍心让想守护的人置身于乱世之中?”
谢相才躬身抱拳,心中钦佩。
曹其里长叹一声,起身送客。
他将少年送到门口,语重心长道,“我们这一代人能扛下来的都已经扛下来了,铺平了路,就看你们这些少年郎怎么走了。”
谢相才再一抱拳行礼,“文相大人所言极是,晚辈受教。”
曹其里微微点头,开门相送。
谢相才还未出门,便是感觉口袋一沉,低头一看,曹其里塞了几吊钱在他的口袋中。
他错愕地回头看向对方。
曹其里呵呵一笑,甩袖转身。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雪中送炭之情,曹其里记住了。你师父相嘱托,我会开始着手,你且离去,放心便是。”
寒风之中,穿着破旧长袄的中年儒士踮脚目送低头沉思的少年郎,如越过光阴长河,为年少时的某人饯行。
少年双手揣在袖间,依旧在回味儒士所言。
听君一席话,愁散长精神。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
一席话,正人心,可谓师,可亦友。
果不其然,天下文士胸怀,不出其中,天下儒生所想,皆在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