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才长吐出一口气,小心地瞥了一眼身后佛像,“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的佛祖头陀?”
于普双手合十,“师父和我说,‘心有则有,心无则无’。”
少年微微点头,接着问道,“我以前在书里看到说佛家提倡‘六根清净’,那是什么意思?”
于普笑了笑,“耳鼻口舌身意,这六根,清净即是明了不杂乱,能够以六根正确地认识世界。”
少年再一次点头,沉吟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佛门信徒常说佛祖头陀有禅心,为何我如今看来,这个世道还是如此纷杂呢?”
于普一愣,显然是被难住了。
他一口一口地抿酒,一次一次地皱眉,一遍一遍地看向谢相才。
谢相才眼神复杂,感觉自己似乎让于普出糗了。
好半晌后,于普放下酒葫芦,缓缓开口。
“我师父当年在世的时候,时常要我谨遵佛门教诲,说人在做天在看,佛祖在天上凝视众生。但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佛祖,甚至连佛光都没有见过几次。那时的我就怀疑,这个世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佛祖头陀?”
少年轻轻点头。
“师父也经常叫我去安庆城内化缘,找些人家讨要一点斋饭,说是磨炼心智的一步。我经常偷工减料,不问人要斋饭只管问人要钱,遇到好心的人家,不仅给我钱还给我斋饭吃,但遇到不讲理的人家,要来的只有一顿棍棒。”
少年咂嘴唏嘘。
“每次我被打,我都会捧着破碗回来找师父诉苦,咬牙切齿地说以后要成为一个恶霸,这样就没人敢看轻我们佛门子弟。师父总会用敲木鱼的棒槌打我脑袋,然后拎着我对着佛祖磕头,然后从佛祖的香案上拿下几个果子,哄我开心。师父他老人家不知道,香案上的果子一直少,其实都是我干的,我还时常去功德箱里面掏供奉钱出去买零食吃,按照他说的,佛祖应该降怒于我,但我这么多年还是顺顺利利地过来了。”
少年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十五岁那年,师父病入膏肓,当时我在佛祖面前磕了三千个头,仍是没有神灵出手解救师父,那时我在心中彻底笃定,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狗屁佛祖神仙,于是一怒之下砸烂了寺里的那尊传承百年的佛祖金身像。”
少年瞠目结舌。
“十五年来我逛遍安庆城大街小巷,依旧是有人施舍,但是棍棒伺候的却没了,我反倒是悠然自得、潇洒自在。你说我在佛祖眼里铁定是‘作恶多端’,为何还没有神灵降怒于我呢?”
谢相才终于开口,“这个世上,真没有神灵吗?”
于普眼眶红润,刹那之后释怀一笑。
“师父不是说了嘛‘心有则有,心无则无’。施舍我饭菜的百姓,他们觉得有佛祖,于是积德行善,施舍我棍棒的百姓,他们觉得没甚佛祖,于是打我像过街老鼠,其实啊,他们都没有错,都是对的。”
谢相才惊疑,“都是对的。”
于普起身,一只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攥住佛珠。
“世间本无法。”
他缓缓开口。
谢相才一个激灵,猛然起身,脱口而出后面五字。
“无法即随心。”
于普笑着点头,“佛祖也好,头陀也罢,心里有那便尊敬,心里没有那便没有,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不是说我信了佛,我就能心想事成、起死回生,也不是说我不信佛,我就诸事不顺、事事糟心。”
少年默然点头,若有所思。
“我砸佛像,是因为当时的我心中无佛。如今我修佛像,是因为现在的我心中有佛。佛不会变,但心会变。儿时无视天地,自以为头顶天脚蹬地,如今而立看破世间诸法,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才知道有没有佛祖头陀根本不重要,这个佛像摆在这里,便是心安。”
谢相才只感觉自己被于普绕迷糊了。
于普敞怀大笑。
“归根结底,只有四个字,紧随本心。穷困潦倒、漫无目的时,以佛为指引,走上正途。通达行乐时,把酒言欢顺应世道,无佛也无妨。佛本就是雪中送炭或者锦上添花的,若是以有或者没有来论,太过于扯淡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谢相才恍然大悟。
于普转身,双手合十望向佛祖金身像,弯身行礼。
“世道是世道,不纷杂还叫什么世道。禅心归禅心,若人都为善,还需要什么禅心。良莠不齐佛才能普度众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世,才有我们这些和尚一口饭吃,不是吗?”
谢相才会心一笑,挠了挠脑袋。
于普伸了一个懒腰,“说到底,终是人,佛祖不也是菩提树下悟道后飞升的吗?”
少年起身,行礼作揖。
这世上原来没有佛祖,有的只是一颗禅心。
世间本无法,无法即随心。
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