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曼伯爵府书房
“咔嚓”被剪断的雪茄头掉进烟灰缸,波伊·亚尔曼靠向座椅背,将夹着雪茄的手伸向一边,站在一旁的管家马上为他点燃了雪茄。
骑士海登和秘书官威廉站在书桌不远处,向伯爵报告最近发生的事情。
威廉秘书官道:“从费尔顿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辛西娅公主的很多旧部都投靠了阿普顿王子,因为罗纳德王子的眼伤,国王现在也更青睐阿普顿王子,但罗纳德王子和神殿走得很近,他身边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在众人面前展示出了治愈的神力,很多平民都称呼她为圣女。”
“平民?呵,真不愧是罗纳德王子,这让我想起之前那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圣女……什么?”波伊·亚尔曼问。
威廉秘书官恭敬地回答:“圣女出世女神降临。”
“对,没错,是这句话,罗纳德王子一开始就想这么利用那个金发女人吧,治愈魔法可是个了不起的能力,能获得民众的拥护,也能得到国王的欢心。我之前还以为辛西娅公主会利用这些说法把自己塑造成女神夺得王位,她是个难得的厉害女人,差点压过罗纳德王子,”波伊·亚尔曼叼着雪茄,声音含糊地笑道,“但她果然不是传说中那个手握红宝石权杖,无所不能的女神,而是个灰溜溜逃回领地的普通女人。”
“我听说,公主领地伊迪丝城附近的巴尼城、冈特郡等地的贵族都和辛西娅公主走得很近,毕竟公主之前就和他们关系不错,而且伊迪丝城一直保持着繁荣,前几年也没有受到影响,粮仓充足。”
“费尔顿城才是权力的中心,辛西娅公主已经出局了,即使有几个小贵族支持也掀不起什么风波。伊迪丝城确实很富裕,但除此之外公主几乎一无所有,女人毕竟是女人,野心只会成为她的灾难,如果她继续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头颅成为王子的勋章。”亚尔曼伯爵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问向骑士:“哦,讨伐队已经进山四天了吧?”
“是的。”海登骑士答道,“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接近女巫的据点了。”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但我相信英勇的骑士能战胜邪恶。”亚尔曼伯爵又问,“聚会准备得怎么样?”
“邀请函已经全部发出去了,宴会准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管家答道,“今年我们招了许多人,相信一定可以给贵客们留下难忘的回忆。”
“很好,”亚尔曼伯爵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水袋般的肚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今年粮食的收成不太好,那些平民应该不会有人惦记什么收获节了吧?”
“即使他们说也不必在意,那些人的眼界总是很小,贪婪模样也令人恶心。”威廉秘书官道,“收获节不止一次发生过吃太多被撑死,和只顾着吃而被活活噎死的事,伯爵大人关心那些平民才会中止这个活动。这是伯爵大人的仁慈。”
“毕竟是下等人。”亚尔曼伯爵漫不经心地哼道,“如果他们能更有秩序,更优雅地吃东西,我倒也不是不能让他们举行收获节,可他们太浪费了……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件事,大人。”威廉秘书官说,“虽然之前城门的报告没有异常,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特地亲自和城门兵长聊了聊,然后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
亚尔曼伯爵看向威廉秘书官。
威廉秘书官继续道:“兵长说,前一阵子,亚尔曼府的车队从外面回来了。”
亚尔曼伯爵问道:“我的车队?”
“是的,据说是由雇佣兵护送的车队……”威廉秘书官压低了声音,“车上运的货是深蓝。”
亚尔曼伯爵拧起眉毛。
“您知道的,伯爵,很多地方深蓝品质不如通恩,所以有些人会把劣质深蓝运到通恩,以通恩深蓝的名义卖出去。”威廉秘书官强调道,“据说护送深蓝的雇佣兵是强壮的异族男性,那些人凶神恶煞,还恐吓了守门的士兵。”
在通恩看见异族人并不稀奇,毕竟这里先是声名远扬的黄金粮仓,后来又种植了大批深蓝,逃难、做贸易和谋生的外乡人数不胜数,但这是异族雇佣兵护送的,打着亚尔曼伯爵名号的深蓝车队……
“走私?有意思。”皱起的鼻子带着胡子也抖动起来,亚尔曼伯爵冷笑,“好好查查,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我的名字搞我的生意!”
会谈结束后,威廉秘书官和海登骑士走出书房。
“应该是某个贵族干的。”海登骑士说,“普通人很难弄到那种档次的马车。”
“是的。”
“也许可以把阿博特公爵排除,以他的地位,他完全可以直接用公爵府的马车过城门。”
“哦,那可不一定,深蓝是一块肥肉,谁都会想多吃两口。你还记得两年前阿博特公爵的春风得意吗?当时艾伯·阿博特被称为‘王国三公子’,莉莉丝·阿博特更是罗纳德王子的未婚妻,于是亚尔曼伯爵在艾伯·阿博特来通恩巡视的时候,送了一部分高品质深蓝作为礼品,据说那年阿博特公爵看到回去的车队,喜不自胜。”
“但去年,公爵与伯爵似乎产生了矛盾?”
“是的,去年是另一种情况,毕竟国王不会允许上过竞技场的莉莉丝·阿博特当自己儿子的未婚妻,而艾伯·阿博特先在狩猎季被莉莉丝比下去,又和温蒂·罗吉尔奉子成婚,莉莉丝离开了公爵府,还和公主搅在了一起……形势已经变了,阿博特公爵却希望亚尔曼伯爵像之前那样送礼。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去年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公爵一直想掌控通恩的深蓝生意,只是缺少一个时机,若是打着亚尔曼伯爵名号的深蓝交易出了问题……”
海登骑士惊道:“您的意思是,阿博特公爵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低沉,他在制造机会……”
威廉秘书官沉思道:“有这种可能,毕竟他的女儿是砍死三个骑士的女人,哦,你听说过么,其中一个骑士的未婚妻还是公爵小姐的朋友。”
“您说得是堂菈·耶尔伯爵小姐?她差点就可以变成堂菈·塔伯了,真可惜。据说她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精神变得很差。”
“是的,听说她现在疯疯癫癫,和原来判若两人。”
威廉秘书官和海登骑士忽然停止了对话,看向一侧。
走廊里,两个女仆正在擦花瓶和画框,看见他们过来,女仆们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手在裙前交握,等待他们走过。
这是个恭顺的动作,那个站在半人高花瓶前的女仆垂下的刘海甚至遮住了眼睛。
“你们是新来的帮佣,”威廉秘书官打量着两个女仆,问道,“叫什么名字?”
两个女仆回答:“安妮。”
“伊里斯。”
“你们平时也会去其他贵族府邸工作吗?”
“我是新来的,对通恩并不熟悉。”叫安妮的女仆答道,“如果以后有这样的机会,我会去做的。”
威廉秘书官看向伊里斯:“你呢?”
“是的,大人。”伊里斯低着头,声音有些抖,“我在通恩长大,经常会去贵族家里打工。”
“哦,伊里斯吗,不错。”威廉秘书官点了点头,从女仆那里收回了视线,继续和海登骑士谈话,只是话意变得含糊。
“再去问问守门的兵长和士兵,也许能问出来一些关键信息,然后派人去搜查。”
“您知道的,马上就要举行聚会了,府内还需要加强巡逻和守卫,我们没有多余人手。”
“我们可以采纳帮佣模式,先向其他贵族借人,也许索尔伯爵那边还有余力。”
等他们走远,两个女仆继续擦花瓶和画框。
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走廊,只有两个女仆在默默地擦拭物品。
擦花瓶的莉莉丝缕了一下过长的刘海,看向伊里斯,伊里斯紧紧地皱着眉毛,拿着抹布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在一起打扫并不是偶然,如此沉默也是常态,但伊里斯如此紧张的模样却很少见。
“不用担心,刚才我把它藏起来了。”莉莉丝说着,从围裙里拿出一枚炸|弹,小心地放到了花瓶内部。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装饰花瓶,瓶口细长,瓶底也不见光,炸|弹需要用绳子系住,轻轻地放进去。
莉莉丝放完炸|弹,又在往里面塞了一片黑色布料,“即使他们检查,也看不见。”
“你不用和我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伊里斯捏紧了抹布,看向莉莉丝的视线中带着怒意:“担心你们的只有苔丝!”
苔丝知道莉莉丝想做什么,所以她总是在担心,她担心女巫们的行动被发现,也担心亚尔曼他们提防女巫们,导致进入伯爵府的莉莉丝她们被一网打尽。
莉莉丝知道苔丝为什么担心,因为苔丝知道女巫们的计划。
但是波伊·亚尔曼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
波伊·亚尔曼要提防谁?
提防林塞女巫?不,通恩流传着无数的女巫传说,但在所有传说里,林塞女巫从来没有主动对通恩发起过袭击。
提防莉莉丝?
若是莉莉丝她们有过哪怕一次占山为王的行为,都会引起其他人的警惕。
可是她们没有。
这一路上,莉莉丝她们只是洗劫了那些强盗的据点,然后继续前进。
即使莉莉丝挟持了维尔博的领主温士顿·迪福,女巫们也没有占领维尔博。
——莉莉丝并不是没有产生过拿下维尔博的想法,但维尔博并不适合成为女巫们的第一个据点。温士顿·迪福被其他贵族衬托得如同一股清流,那里的人民热爱他,甚至会为他对女巫们扔石头。
综合所有信息,所有人都会认为,莉莉丝她们是想投奔辛西娅公主,并对此深信不疑。
那么,除了洞悉一切的神,还有谁能想到这些女巫敢对通恩下手?
固有观念往往难以打破,在以往的岁月中,这些固有观念一直都是困在女巫身上的绳索,所以,她们也可以反向利用这些绳索。
为了进入通恩,莉莉丝做了许多准备,信息的搜集,展现出逃亡者的姿态,以及根据不断变化的现状随时调整的战略。情节改变以后,她无法预知未来,但她可以根据自己掌握到的情报资料,找到最好的时机,利用所有能用的资源,最大限度地提升作战胜率。
当然,即使进入通恩时恐吓了兵长和士兵,莉莉丝她们也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能一直不被发现。
这是压上所有人性命的作战,要考虑到所有可能。
这才是潜入作战的全貌——即使亚尔曼伯爵他们发现有人冒充伯爵车队进城,也不会联想到女巫,毕竟那是在深蓝收获季,由“异族男性雇佣兵”护送的,运着深蓝进城的马车。
即使他们追查马车的下落,追查到阿博特公爵名下的那个破旧旅馆也没有用,女巫们已经把马车销毁,车上的深蓝也被掩埋,他们不可能在旅馆里找到那个强壮的“异族男性雇佣兵”,现在留在旅馆里的“客人”数量也不足以令人产生怀疑。
所以,亚尔曼伯爵的追查很难再进一步,但他会把注意力转移到阿博特公爵身上,并对公爵产生怀疑和戒心。
莉莉丝知道阿博特公爵和亚尔曼伯爵的矛盾。
当莉莉丝在费尔顿城当骑士时,多琳为她送来的衣物里,夹过纸条。
那是那个被莉莉丝救下一命的跟车男仆夹在衣物中的,胆怯的他既舍不得莉莉丝给的酬劳,又不敢传达重要情报,便在纸条中添油加醋地传达在通恩看到的八卦。
撇去那些无用的废话与虚假的渲染,就能看到一些端倪,提炼出有用的东西。
无论是国王还是贵族,甚至普通人,都认为莉莉丝她们是穷途末路的鬣狗,一边狼狈地逃窜,一边泄愤似地咬人,他们从未想过,这些鬣狗会步步为营,设计陷阱,主动出击,占领地盘。
是的,比起敌人,她们人数寥寥,正面对抗希望渺茫,所以,只能用计谋,挖掘他们的内心,利用他们的弱点。
他们为了利益绑在一起,同样,也会为了利益分开。
通恩索尔伯爵别馆客厅
浅褐色的茶水倒入杯中,茶香四溢。索尔伯爵的通恩代理人,尤金男爵脸上带着恭敬的笑,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人:“这是通恩特产的茶,有放松心情的功效,您可以尝尝,索尔伯爵小姐。”
“哦,谢谢。”端坐在沙发上的卡珊德拉喝了一口茶,长出了一口气,“这茶真的很香呢。”
尤金男爵问:“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是的,我现在好多了。”
“发生这样的事,我觉得很遗憾。”尤金男爵看了一眼站在卡珊德拉身后的女人们,她们和卡珊德拉一样,穿着男装,身上带着佩剑。
她们是在送行仪式前出现的,当时尤金男爵听到几个没有车队的人自称索尔伯爵府的巡视者,要求与自己见面的时候,还以为对方是骗子——直到他看见了身着男装的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一直待在多尔恩城,几乎不出现在社交圈。认识她的贵族不多,尤金男爵是其中之一。
刚看见卡珊德拉的时候,尤金男爵很是吃惊,当巡视者是对继承人的培养法,可卡珊德拉是女人。
他第一个反应是——索尔伯爵疯了。
但细细一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无奈之举,毕竟索尔伯爵的儿子全都早亡,伯爵本人又卧病在床,窥伺索尔伯爵家产的人数不胜数,出面处理事务的只有伯爵夫人格欧费茵,最近正是多事之际,比起其他人,卡珊德拉显然更让人安心。
事实上,即使卡珊德拉身上有什么污点,也会有大把贵族上门求婚——这可是掌握矿山的家族。
等气息奄奄的索尔伯爵去世,卡珊德拉的丈夫就能成为索尔伯爵府的主人。
所以卡珊德拉才是索尔伯爵家的重点,她丈夫的能力决定了索尔家族的未来,而那些身着男装的佩剑女性,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小姐名誉特地找的。
但卡珊德拉的巡视之旅并不顺利,据说她们在路途中遇到了强盗,不得已弃掉马车逃命,女扮男装逃亡,花了很大力气才来到通恩。又等了许多天,等到讨伐队送行仪式,才有机会见到索尔伯爵的通恩代理人尤金男爵。
当这位稚嫩的伯爵小姐见到尤金男爵,被承认身份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想彰显自己的权力,把随行的那个最强壮的骑士安排进了讨伐队。
呵,尤金男爵在心中嘲笑,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伯爵小姐,只会把精力放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那是亚尔曼伯爵组织的讨伐队,讨伐胜利荣耀属于亚尔曼伯爵,讨伐失败倒是有可能承担风险。而现在,伯爵小姐指定了索尔讨伐队的队长,即使讨伐失败,也是这位伯爵小姐的责任。
尤金男爵摇头:“真没想到有人敢袭击伯爵的巡视马车。”
“是的,”卡珊德拉说道,“我们的车队还没有到维尔博,就遭到了袭击,我们不得不抛弃马车逃跑,我本来想和维尔博的温士顿·迪福伯爵求助,可惜我不认识他,怕他不相信我……您知道的,现在有很多传言,还有很多女巫审判。”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尤金男爵的表情。
“啊,是的,幸好您没有去维尔博,之前有女巫在那里大闹了一场,后来他们对进城的女性都很严格。”尤金男爵叹道,“我简直难以想象,您这样娇嫩又高贵的小姐,在这一路上受了多少苦。”
很好,看他的反应,他并不知道面前人就是曾在维尔博“大闹一场”的女巫。卡珊德拉压下唇边的笑意,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看向尤金男爵:“哦,男爵先生,我已经感受到了您对我的家族的忠心。这是我第一次巡视,我一直希望它能顺利,却没想到发生这种事……说实话,在此之前,我甚至怀疑过林塞女巫的传说。”
“啊?”
“因为很奇怪啊,林塞女巫的传说持续了几十年了吧,偏偏只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袭击马车,而且其中还有很多运送深蓝的车队?这本来就很奇怪啊,有骑士的贵族车队竟然打不过女巫,而且林塞女巫没多少人,她们要那么多深蓝干什么?除非……”卡珊德拉放下茶杯,压低了声音,“她们能把那些深蓝卖出去!”
尤金男爵睁大了眼睛。
“林塞山脉附近能销售深蓝的地方,也就只有通恩和维尔博了,”卡珊德拉继续说道,“女巫要出售深蓝,肯定会有一个固定途径,而那么多深蓝流通到市场,也很难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除非有人用自己的销售渠道做了掩饰。所以,我本来以为是某些贵族和女巫联手,特意制造出了这一段时间的风波。”
“这……这也太……”
“并不是没有可能吧,也许有人会从中受益呢?”卡珊德拉轻描淡写地笑道,“毕竟之前我们运送铁器的车队也被袭击过,所以我才会考虑这些事情。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啊,说起来,我进城时还看见了亚尔曼伯爵的车队,那马车和我们被劫走的马车可真像啊,如果不是车上的标志,我都要认错了……真不愧是亚尔曼伯爵,车队能平安到达通恩,厉害。”
尤金男爵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无数的信息在他脑海中浮动着——亚尔曼伯爵和阿博特公爵的恩怨,被挟持的马车,深蓝,女巫出现的时间,以及最后的获利者。
这样就够了,卡珊德拉观察着尤金男爵的表情,似乎不用多说了。
只要给出一些线索,人们就会根据自己的认知将它们“合理”地联系起来。
在林塞女巫眼里,马车本身甚至车夫的衣物、干粮都比深蓝重要,但是在贵族的眼里,深蓝像黄金一样珍贵。
他们很难想象,生活在林塞山脉的女巫们并不需要钱。
他们只会根据自己得到的线索,拼接出另外一个故事,并且开始提防警戒其他人。
卡珊德拉又喝了一口茶,看向窗外:“不知道讨伐队怎么样了,希望我们的人能顺利。”
两天后林塞山脉某处
路易斯骑士长观察完刻在树上的标记,转向标记所指的方向:“这里走,跟紧了。”
在他身后,讨伐队的成员形成了一组长长的队伍,他们跟着路易斯骑士长,安静而快速地移动着。
这是讨伐队进山的第六天,讨伐队的进程比预想的要慢。
路易斯骑士长率领的队伍本来是三支队伍中最多的一支,人数将近两百,但经过这几天女巫们设置的陷阱和伏击,他们的牲畜几乎用光,人数也只剩下了一百余人。
少掉的并不全是死掉的人,还有那些受伤到难以前进的人。
队伍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带着伤员行动,更不可能被伤员拖慢进度,于是路易斯骑士长便让伤员在原地疗伤休息,或者下山回通恩寻求治疗。
但谁都知道,这是舍弃。
后来队伍中甚至传出落单的伤员会被女巫杀死的传言。
这使得整支队伍人心惶惶,甚至很多人束手束脚,害怕受伤。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队伍被女巫伏击,就会溃散,于是路易斯骑士长在某次发现女巫埋伏的时候主动出击。
那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但他们打散了女巫们的埋伏,使得那些女巫不敢再接近他们,路易斯骑士长还趁机派出了追兵,跟踪那些女巫。
现在,他们正利用剩下的牲畜探路,沿着追兵留下的记号前进。
这种前进方式比之前快得多。
在第六天清晨,路易斯骑士长找到了派出的追兵。
他们弓着身体,将自己隐藏在树木和草丛之后,隐蔽地观察着远处。等路易斯骑士长带着讨伐队靠近后,其中一个追兵压低了声音,指着前面道:“找到了,那里就是女巫的巢穴。”
林塞山脉女巫据点木屋
“呜哇……”木屋里忽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哦,她、在哭了。”正在做饭的海拉转过身,看向欧若拉所在的小木床。
女婴已经被赛薇拉抱了起来,赛薇拉轻轻拍着欧若拉,哄她。
莉莉丝她们走后,赛薇拉就住进了小木屋,帮助照顾欧若拉。当初赛薇拉第一次抱起欧若拉时,动作还有些生涩,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检查并回应欧若拉的需求了。
“她饿了吗?”狄赖问道,“她最近的食量大了好多,我再去挤点牛奶吧。”
那只被莉莉丝她们带了一路的母牛被养在木屋后面,狄赖每天都会去喂牛,挤奶。
狄赖拿起挤奶的木桶,欢快地走向大门。
刚把门打开,狄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然后猛地关上门。
狄赖迅速转身,抱着木桶,将背贴近墙壁,侧着身体从窗户往外看。
“啊?啊?”赛薇拉发出疑惑的声音。
狄赖皱紧了眉毛:“你看!”
赛薇拉抱着哭声慢慢低下去的欧若拉,走到窗户的另一侧,侧身看去。
远处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正鬼鬼祟祟地靠近远处女巫们的自建房。
从他们的穿着,不难看出他们是通恩派来的讨伐队,但有些人藏在隐秘处,看不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她们的举动和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也让海拉意识到了外面的情况:“是……是敌人、找来了吗?”
赛薇拉点了点头。
海拉不禁有些慌张:“怎、怎么办?”
自从海拉知道这里,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出现过男人——而现在出现的那些男人,还是为讨伐女巫而来。
更重要的是,一天前,卡喀亚就带着林塞女巫的大部队离开了据点,只留下了四个女巫守据点。
狄赖观察着窗外,现在那些留守的林塞女巫毫无动静,不知道她们是否发现了敌人,又有什么计划。
“不要担心,海拉,”狄赖说,“就像我们之前计划过的那样,你先带着欧若拉去地下室。”
她一边说,一边握紧了腰间的剑。
在卡喀亚离开时,曾经和狄赖说过这么一番话:“我们会出去解决大部分的讨伐者,如果计划顺利的话,讨伐队应该无法找到这里。”
“那计划不顺利的话呢?”狄赖问,“如果有人找来这里呢?”
“这个嘛……”卡喀亚摸了摸下巴道,“小家伙,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也不会对你的性命负责。当然,我会留下几个同伴守卫据点,但除此之外的事,你必须自己解决。”
她偏着头,脸上的伤疤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总是因为我笑你小而生气,现在,可是你表现的时候哩。”
说完,她向狄赖扔出了一把剑。
那是林塞女巫在之前的战斗中夺来的剑,算不上是一把好剑,剑鞘和剑柄都很粗糙。但当卡喀亚把它扔向狄赖的时候,剑鞘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仿佛一个绝世武器。
狄赖伸出手,接住了那把剑。
现在,那把剑就挂在狄赖的腰间,令她充满了勇气——就像当初她从莉莉丝那里得到匕首时一样。
“你带着欧若拉去地下室,存在地下室的食物和水足够你们吃很久。”狄赖说,“你和我说过的,地下室的门别人很难发现,也无法打开。所以把地下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你们就安全啦。记住,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绝对不要开门。等我们解决掉这群人,就去找你。”
“不、不、我不能……丢下你们……”年迈的老人痛苦地摇着头,“我不能自己……自己去,你也……”
“听着,海拉,”狄赖说,“你是个厉害的女巫,你做得那种会炸开的东西,保护了我们,也帮助了我们。现在,是我保护你的时候了!”
把海拉和欧若拉送进地下室之后,狄赖和赛薇拉抽出佩剑,守在门口。
她们沉默地观察着外面,而外面那些男人也拿着武器,警惕地前进。
两方都在屏气凝神。
直到讨伐队中的一个男人踩中了埋在地里的炸弹。
“轰!”爆炸声伴随着扬起的土和血沫响起,与此同时,四支箭从不同方向射向讨伐队!
“小心,这里是女巫的据点!”有男人大喊,“她们有埋伏!小心周围!快藏起来!”
林塞山脉某处
路易斯骑士长看向前方,皱起了眉毛:“这里就是女巫的据点?”
“是的,”旁人的人答道,“那些女巫逃进了这里。”
“可是这里……”路易斯骑士长看向前方:“是个山洞。”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山洞,山洞深处一片黑暗,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
“她们应该就住在山洞里,因为进洞以后,再没有人出来,而且您看,山洞外面还放着空水桶和一些木料。”
虽然女巫们的住处和想象中的不同,但也不奇怪,毕竟山洞可以是天然的建筑物,而这又黑又暗的山洞也符合人们对女巫形象的认知。
路易斯骑士长看了那山洞一会儿,问道:“另外两支队伍有消息吗?”
“没有。”
路易斯骑士长的视线没有从山洞上移开。
女巫不会把陷阱设置在太远的地方,所以追寻着爆炸声和陷阱,三支队伍迟早会汇合在一起。
索尔讨伐队有八十余人,梅格讨伐队有五十余人,等他们到来,一起发动攻击是更保险的做法。
问题是不知道那两支队伍绕到了多远的地方,现在已经是讨伐第六天,讨伐的进度严重滞后,而女巫的巢穴就在眼前,不动手很有可能失去作战的先机。
路易斯骑士长转过身,从队伍里挑出了三个人:“你们去探个路,确定一下这里是不是女巫的巢穴。如果发现了女巫的行踪,不要打草惊蛇,马上回来报告。”
亚尔曼伯爵府
女仆们在地下室的佣人房里,干着活聊着天。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有个深蓝仓库起火了。”
“哎呀,秋天总是会发生火灾,还好那个仓库在地势低又偏远的地方,没有影响到城镇。”
“亚尔曼伯爵很生气,还调了些骑士去看守仓库。”
“怪不得今天看到的骑士那么少,哦,好像来了一些不认识的骑士?”
“那些骑士是其他贵族派来协助聚会安全的,不过现在人数不多,毕竟阿博特公爵和索尔伯爵那边的骑士还没有到。”
“啊……讨伐队怎么还没回来,明天就举行聚会了。”
“一定马上就会回来了,也许他们现在已经消灭了女巫,正往回走呢。”
“女巫们会被全部杀死吗……如果她们都死了,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女巫审判了?”
伊里斯站在桌子前,拿着加热过的铁质熨斗,熨着洗好的衣物。
女仆们的对话令她心烦意乱,每次听到“女巫”这个词,她的心脏都会猛地一缩。
“伊里斯!”忽然有个女仆推门进来,大声喊道,“快出来,威廉秘书官找你!”
伊里斯手一抖,熨斗碰到手侧,那里迅速红了一片。
她来不及关注自己的手,抬头问道:“威廉秘书官找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传话的女仆说,“你快去吧,别让威廉秘书官等久了。”
伊里斯把熨斗立在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往楼上走。
她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视线看着自己,她知道很大一部分视线是女巫们的,而其中一个视线,来自于莉莉丝。
很快,伊里斯就知道了威廉秘书官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听说你的母亲是阿博特公爵夫人的亲信,也是阿博特公爵小姐的奶妈。”威廉秘书官坐在座椅上,问道。
“是的。”伊里斯答道,“母亲很早以前就离开我去了费尔顿城,她在那里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
“既然能来这里做帮佣,就说明你并没有成为阿博特公爵府的女佣,为什么?”
“比起在一个地方固定做女佣,我更喜欢做杂活,大人。我觉得那样更自由。”
“可你现在在阿博特公爵名下的旅馆里工作。”
“因为我在那里有一个像母亲一样的长辈,我们很亲近。”
“哦,你真是与众不同。”威廉秘书官面带微笑,“一般人更愿意成为贵族的女佣,对于女人来说,这是一项非常稳定的工作。”
是的,伊里斯在心里说,它很稳定,稳定到可以把母亲从女儿身边带走十几年,直到死亡也无法相见。
屋内陷入了寂静。
威廉秘书官眯着眼睛打量着伊里斯,而他面前的女仆一直低着头,握在一起,并微微颤抖的手显示着她的紧张。
“你对阿博特公爵府的事情了解多少?”几分钟后,威廉秘书官终于又开了口,“之前那个旅馆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说,奇怪的车队,异族的佣兵。”
伊里斯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她的嗓子忽然干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不太清楚您说的是什么……”
“伊里斯,我相信你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可是再自由的人也不会排斥钱。即使你是个女人,金钱也能让你更自由。有些贵族也会娶能干又有钱的平民女人,你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在这方面应该更急迫吧?”威廉秘书官笑道,“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能赚更多钱的机会。哦,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个青年才俊,你喜欢男爵,还是骑士,嗯?”
“……”伊里斯的脸猛地涨红了,她绞着自己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她的指尖开始发红。
“我能让你们在神殿举行婚礼,你知道的吧,”威廉秘书官挥着手道,“神殿的神官与祈祷堂不是一个档次,只有贵族和富豪才能在神殿举行婚礼。”
伊里斯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指上,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的灰色。
她知道的,她在通恩长大,当然知道这些事。
在很久以前,所有人都可以去通恩的神殿祷告,后来,贵族们在钟楼旁边建了祈祷堂,说民众去那里祷告更加方便,通恩的神殿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无法触及的地方。
威廉秘书官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女仆,虽然低垂的头使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耳朵与脸颊都已经红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所以,伊里斯,”威廉秘书官说,“关于阿博特公爵府的事,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什么事都可以,只要你觉得重要的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自信而又骄傲地,用催眠一般的语气重复:“把你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我吧,伊里斯。”
伊里斯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威廉秘书官。
……
离开威廉秘书官的房间后,伊里斯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抿着嘴,沉默而快速地走着。
而走进佣人房后,伊里斯的脸上再次染上了怒意。
其他人已经离开了,只剩下莉莉丝一个人。
很显然,莉莉丝是在等她。
伊里斯关上门,走到桌子前,把熨斗加热,继续熨烫衣服。
她没有和莉莉丝对视,但她知道对方在观察自己。
这间屋子就这么大,里面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没有办法忽视掉对方的存在,而那种刻意装出的不在乎反而让周围的空气更沉重。
房间内非常安静,连摩擦布料的声音都分外清晰,这微弱的声音也助长了压抑的气氛。
她们之间的关系很难改善,所以这段时间她们总是保持着一种冷漠疏离的关系,甚至连交流都很少。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而那种沉默在今天到达了顶端。
她们都知道今天,就在这个房间里,总会有人先开口说话,然后那一直紧张维持的虚假和平就会被戳破。
莉莉丝在叠餐巾,在聚会时,餐巾会被折叠成花朵的形状,放在篮子里供贵族使用,莉莉丝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叠出来的餐巾总是很奇怪。
当伊里斯熨完衣服,装餐巾的篮子还是空的。
伊里斯走到篮子边,拿起餐巾,迅速将它们折叠成花,放进篮子里。
当她折满一个篮子,抬起头,发现莉莉丝在看着自己。
自从莉莉丝出现以后,伊里斯就在尽量避开她,她很少与她见面,也很少与她对话,即使在一起,也几乎没有交流。
因为她每次看见莉莉丝,都无法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与憎恨。
可这一刻,伊里斯不想移开目光,她直直地看了回去。
为什么要她转头?为什么要她避着她?
这是夺去她母亲的女人,是公爵的女儿,是在蜜里长大,曾经拥有一切的贵族小姐!
而自己呢,被夺去母亲的自己呢,是怎样活过来的?
人们总是在伊里斯耳边抱怨。
--“真可怜啊,伊里斯,你还那么小,母亲却不在身边。”
--“伊里斯,妈妈不在身边,你得早点懂事,早点长大,照顾你爸爸。”
--“哦,那个伊里斯啊,她做的不好也没办法,毕竟她没有妈妈。”
--“努力一点吧,伊里斯,这样你妈妈再见到你,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而伊里斯的父亲心情不好时,也会跟伊里斯抱怨。
--“那些该死的贵族,夺走了我的妻子,你的母亲!”
--“我的女人,被那些家伙带走了!我明明结了婚,却还是一个人。”
--“钱算什么?我们家可是缺了一个女主人,他们把你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孤儿!”
于是伊里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坚强,为了告诉所有人自己不会因为没有妈妈而堕落一直在努力,她努力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努力到周围人都开始夸赞她,努力到她的“能干”众所周知。
伊里斯不知道公爵小姐有多么优秀,她只希望自己的母亲回到家,看到一个比公爵小姐更优秀的女儿时,会觉得羞愧,会抱着自己痛哭,称赞自己。
伊里斯在暗暗地较劲儿,不想被夺走自己母亲的公爵小姐比下去。
她想证明自己没有母亲,也能过得很好。
她甚至在一些没落贵族家做白工,只求那些贵族小姐能教她认字。因为这些白工,她和父亲吵过无数次。
可是直到最后,伊里斯也没有得到母亲的称赞。
她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而是听到了母亲的死讯。
听到母亲死讯的那天,伊里斯正在家里洗衣服,那个消息似乎和她平时听到的,来自费尔顿城的传言一样,陌生而遥远。
母亲离开家太久了,久到她们似乎已经没有了感情,变成了陌生人。
那几天,伊里斯和父亲都表现得与平常无异,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哀叹了两声。
而哀叹的内容主要是关于钱。
人们常说佩格是个运气很好的女人,她是平民出身,却能成为公爵小姐的奶妈,从费尔顿城寄来的工资可以让家人过上不愁吃喝的好日子。伊里斯的父亲不需要辛勤工作,就有很多钱花。
伊里斯从来不知道母亲寄来了多少钱,而家里又有多少资产。
但伊里斯的父亲却说家里没钱用,外人只是胡说,公爵小姐的奶妈根本没有多少钱,贵族抠门又该死,他一个人养孩子辛苦又费钱。
伊里斯向家里要钱时总是感到内疚和羞愧,她的父亲总说“给你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你最后还是会嫁到别人家,成为别人的妻子”,仿佛她本身就是别人家的人,只是被寄养在这里。
仿佛她是这个家的寄生虫。
所以伊里斯很早就出来赚钱,她第一次拿到工钱,就迫不及待地去买了父亲最爱吃的小菜,后来也不停地用自己挣来的钱为家里添置物品。
每当父亲用那张古板的脸说“还不错”的时候,她就会松一口气,好像自己在家中的价值得到了认可,她的腰也能挺得更直一点。
人们总是会同情那些妻子不在身边的男人,觉得他们没人照顾,过得寂寞而凄苦。
伊里斯也曾这样认为,所以她早早就学会了做饭做家务,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后来当她发现她的父亲沉迷深蓝时,她也只觉得父亲可怜。
为了深蓝,她和父亲大吵过,砸过东西,说过狠话。
但她依然认为父亲可怜,因为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这样说,说她父亲可怜,说她和父亲两个相依为命。
尽管她与父亲几乎没有办法交流,一旦说话就总会吵起来,但她依然认为父亲是在乎她的。
因为人们总说父爱如山,男人是害羞的,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那些沉默、严苛和不善言辞,都是爱你的一种表现。
直到她父亲死后,几个陌生的女人找上门来。
那些女人说伊里斯的父亲曾经许诺过,会把遗产分给她们,为了表示真实性,她们不断在伊里斯面前重复着那个男人对她们说过的甜言蜜语,甚至她们还知道佩格的工资有多少——那个男人通过诉说离开的冷漠妻子来博取女人们的同情,又用费尔顿城寄来的钱来证明自己的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