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尚未消失在天边,从道路的尽头驶来几辆马车,车头荆棘之盾的金属装饰似乎反射了整个夕阳的余晖。
“是亚尔曼伯爵府的马车。”兵长马上认出了那标志属于谁,带着两个士兵迎了上去。
马车车队很快就到达了城门。
“请稍等,例行检查。”兵长看到首车的车夫时,表情僵了一下。
那车夫是个异乡人,身形高大,头发被编成了许多辫子。
“你看不见吗?”车夫的声音非常傲慢,他的容貌因为背光而有些模糊,但投射来锐利的视线似乎能把兵长切成两半,“这是亚尔曼伯爵的商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手上沾过血的人的眼神。
这使得整个车队充满危险的气息。
“抱歉,先生。”兵长避开了车夫的视线,“这是我们的职责。”
“哦,当然,那是你的职责。”车夫道,“希望你快点,如果耽误了亚尔曼伯爵的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尽责的家伙。”
这个威胁令兵长的脸色更差了,他对着两个手下挥了挥手,那两个士兵便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兵长看着自己的手下:“没有骑士保护你们?”
“怎么。”车夫反问道,“我们看起来像是需要人保护的家伙吗?”
兵长便转过了头,不再问了。
车厢里的女人们全神戒备,闭气凝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士兵走到第三辆车厢时,停了下来,伸手打开车厢的门。
莉莉丝握住了剑柄,所有人都进入到了备战状态。
车门被打开了。
扶着车门的士兵猛地睁大了眼睛。
另一个正在检查车厢的士兵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打开车厢门的士兵,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第四辆车的车夫。
那个车夫正襟危坐,握着马绳的手却有些发抖。
士兵喊道:“转过来,看向我,把脸露出来!”
那个车夫便转过了头,看向士兵。
士兵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奴隶烙印,又道:“后颈!”
车夫别过头,露出后颈,那里也是一片平滑的皮肤,没有任何烙印。
“小心一点,兄弟,”首车那个高大的车夫喊道,“我同伴脾气急躁,现在正在发怒的边缘,我建议你别触怒他们--除非你已经想早日看见地狱。”
那士兵抬起头,果然看见方才还在发抖的车夫散发出了强烈的敌意和戾气,满眼都是疯狂的杀意。
与此同时,检查第三辆车厢的士兵已经关上了车门。
两个士兵快步跑到兵长那里,开门的士兵小声报告自己所见:“里面全都是‘深蓝’,数量是我见过的,最多的。”
兵长的脸色变得凝重,他抬起头,看向首车的车夫。
后者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为什么不需要保护?因为亚尔曼伯爵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批货,所以,请管住自己的嘴,尊敬的兵长先生。”身形高大的车夫侧过身,凑近兵长,低声道,“如果您能忘记这辆车队,你们就会更安全。”
“怎样,”车夫直起身问道,“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请替我向亚尔曼伯爵问好。”兵长让出了道路,目送马车车队离去。
车队驶入通恩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上行人稀少,没有任何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五辆马车上,更没有人知道藏在马车上的人刚才精神有多么紧绷。
“啊……”躲在第一辆马车里的莉迪亚长出了一口气,“我紧张得出了一手汗。”
“不要担心。”贝斯蒂笑嘻嘻地道,“我和塞赫美特有很多潜入经验。”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包括黄昏时入城,这个时间光线昏暗,能更加自然地掩饰车夫的乔装。而逃难而来的人也会尽量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涌在城门口,此时正是城门守卫最忙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容易疲劳,最松懈的时间。
“塞赫美特也太厉害了,”有人叹道,“她竟然还有余力为别人解围。”
“我们扮演的可是波伊·亚尔曼的商队,遮遮掩掩、唯唯诺诺反而更令人起疑。”贝斯蒂晃着手指,“比起被动地被人施压,不如先一步把压力施与别人,只要用带有部分真实性的隐晦信息,就能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我敢代替塞赫美特和你们打赌,刚才那些守卫脑子里绝对没有出现过‘这是女巫扮演的商队’的念头,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会有女巫敢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还大声斥责他们。相反,他们一定在想‘这个车夫一定是亚尔曼伯爵的心腹’‘亚尔曼伯爵在做什么买卖?’,并在这个基础上评估自己的安危。”
贝斯蒂笑道:“贵族们无法公开的肮脏交易太多了,兵长都是老油条,只需要给出一些隐晦不清的暗示,他们就能把故事补全。”
城门处。
兵长身后的士兵还在小声感慨着:“天哪,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深蓝……”
“那几个车夫绝对不是普通人,他们太凶恶了,看他的眼神,我感觉他随时会扑过来,拧断我的脖子。”
“是雇佣兵。”兵长说道,“他们会雇佣一些野蛮人,帮他们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雇佣了异族的雇佣兵,还用那么好的马拉车,这应该是跨国的秘密买卖。”
这就能解释这车队为何如此神秘,车夫又为什么敢如此傲慢。
两个士兵还想继续询问,却遭到了兵长的呵斥。
“管好自己的嘴,这不是我们该讨论的事!”兵长骂道,“忘记那些马车,回去自己的岗位,该关城门了!”
士兵们驱散了守在城门的人们,在逃难者的哀求声中,关上了城门。
进城的人在庆幸,没进城的人在懊恼,换完班的士兵在讨论该去哪个酒馆消遣。
所有人都以为刚才进城的马车会驶向亚尔曼伯爵府,那辆马车却离开了大路,驶向了城郊。
最后,马车驶入了一个偏僻小道。
塞赫美特拉起马绳,停下马车,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建筑:“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那是一个破旧的二层小旅馆,只在一楼亮着微弱的灯光,显然生意惨淡。
塞赫美特打量着旅馆,确定这就是她们的目的地之后,调转车头,带着车队拐进了旅馆的后院。
马车的动静惊动了旅馆里的人,一个女人从旅馆的后门跑出,对着车队叫道:“喂,这是什么?”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粗布裙子外套着一个围裙,头发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扎着。
她面色不善地看着她们。
“如你所见,我们是商队。”塞赫美特从马车上跳下,“我们想在这里住宿,小姐。”
“住宿?开什么玩笑。”那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你们是外地人吗?这么豪华的马车竟然来我们这个小地方……等下!”她看见了马车上的标志,脸色变了,“你们是亚尔曼伯爵的……”
此时,躲在其他车厢里的人们也打开车厢,跳下车来。
女人噤了声,她戒备地看着面前的人们,缓缓地后退着,背在身后的手摸向靠在墙上的扫帚。
“不好意思,客人,”那女人重新开口,“如您所见,我们这是一个破旧的小旅馆,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如果你们有需要,我可以为你们推荐几个城里的旅馆,相信他们一定很乐意招待亚尔曼伯爵的贵客。”
“不需要,”塞赫美特说,“我觉得这个旅馆就很好。”
“不好意思,客人,我们已经客满了。”
“可我看客房的灯都灭着。”
“因为客人已经睡了。”
“所有人都睡了?”
那女人已经将扫帚握在了手里:“对!”
塞赫美特耸了耸肩,看向身后:“她是这么说的,你觉得呢?”
握着扫帚的女人顺着塞赫美特的视线看去,第三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一个黑发的女人。
当她们对视的时候,握着扫把的女人的身体僵住了。
--那个黑发的女人,有一双红色的眸子。
“这里的负责人还是苔丝吗?”黑发红眸的女人问,“我是她的旧识。”
女人握紧了扫把,目光中带着敌意:“叫苔丝的人很多!”
“她叫苔丝·西奥多。”
“……”那女人瞪着莉莉丝,没有回答。
“她在吗?”莉莉丝说,“我想见她。”
那女人依然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莉莉丝。
“嘿,我们在问你话呢,”贝斯蒂跳到她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麻烦传个话。”
那女人瞥了一眼贝斯蒂,冷着脸,转身走回旅馆。
“哇,态度真差,”贝斯蒂转过身,对着大家摊开手,“怪不得这里没有客人。”
塞赫美特一边笑,一边示意其他人关注着旅馆里的动静。
没过多久,后门处又传来声响。
“我的朋友,是谁啊?”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松散凌乱地盘着,袖子也挽了起来,说话的同时还在身前的围裙上擦着手,显然是洗东西洗到一半,被急急忙忙叫出来的。
和之前的女人一样,当她看见后院的人群,也满脸惊疑:“这是……”
她伸出手,缕了一下额边的碎发,视线从人群中扫过,打量着众人,直到视线停在其中一人身上。
看见莉莉丝时,中年女人的动作停滞了。
她像是定住了一样,怔怔地看着莉莉丝,愣了几秒之后,她忽然红了眼眶,捂住了嘴。
“好久不见,”莉莉丝说,“小苔丝。”
在莉莉丝的回忆里,她的童年曾经有三个信任的人。
母亲、奶妈,和母亲的贴身女仆。
那些屈指可数的快乐回忆,都与她们有关。
小莉莉丝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常。
奶妈为小莉莉丝量身高时,小莉莉丝总是会尽量伸长脖子,让自己显得更高一点。
年轻的女仆在旁边打趣:“哎呀,小姐,量身高时可不能垫脚呀。”
“有什么关系。”小莉莉丝狡辩道,“脚也是我的身体,也应该算成我的身高。”
“可你又不能踮着脚走路。”
“我可以!”小莉莉丝踮起脚,“我可以一直踮脚走路。”
“那我干脆给你梳一个高高的辫子,”女仆伸出手,在头上比划着,“这样你就比谁都高了。”
“什么啊,小苔丝,你可真幼稚,”小莉莉丝说道,“头发怎么可以算作身高呢。”
“好的,小姐!”年轻的女仆伸出手,按住小莉莉丝的肩膀,“好好测量身高,不要给奶妈增加工作量。”
“奶妈最喜欢我了,她才不嫌我麻烦呢,对不对,奶妈?”
“是的是的。”奶妈笑弯了眼睛,“小姐最可爱了。”
得到夸奖的小莉莉丝也会弯起眼睛,看向母亲。
坐在床上的尼莫西妮总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她一定能猜到女儿为什么迫切地想要长高。
--想变成大人,想有力量,想守护自己,和自己爱的人。
尼莫西妮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非常担忧自己离开之后其他人的生活。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在自己过世后,让她爱的人们过得好一点。
在尼莫西妮去世后,奶妈她们有可以全身而退,离开公爵府的机会,可是她们没有丢下年幼的莉莉丝。
直到照顾小莉莉丝的奶妈去世,尼莫西妮的贴身女仆,在公爵府受到排挤,不得不离开公爵府,被遣送回通恩,安排到这个几近废弃的旅馆里。
和记忆中的年轻女仆不同,现在站在莉莉丝面前的,是脸上带着风霜的中年女性,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在公爵府生活过的痕迹。
而站在苔丝面前的,也不再是穿着昂贵小礼裙的年幼公爵小姐,而是一个面容坚毅,眼神坚定的成年女人。
“天哪……天哪……”苔丝的泪水流了下来,“小姐,你是小姐吗?”
她冲到莉莉丝面前,用力拥抱她:“我就知道你没有事,我就知道夫人和奶妈一定会保佑你,啊,天哪,我的小姐,你受苦了!”
莉莉丝的眼睛益发酸涩,她闭上眼睛,抱住了面前的人。
在温暖的怀抱中,她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当小莉莉丝受到委屈,躲在隐蔽的角落里哭泣时,年轻的女仆总是能找到她。
每到那时,苔丝都会蹲下身,安慰哭泣的小莉莉丝。
--哦,小姐,让我看看,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要看我,我在哭,很……丢人。
--为什么觉得丢人?
--我又被那个家伙欺负了,我没有打赢他,因为、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护着他,而且、而且……看见我哭,他们会嘲笑我,他们说只有软弱的小孩才会哭。
--不是这样的,小姐,所有人都会在伤心的时候哭。
--你也会吗?
--当然,上次不小心摔碎了盘子的时候,我就哭了。
--哦,所以你不是苔丝,你是小苔丝。
--好吧好吧,我是小苔丝,你是小莉莉丝,那也挺好的,我们可以一起成长。
--不、我……呜呜呜……我还是个小孩……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我这么弱。
--不要担心,小姐,你以后一定会变成最强的勇者,打败所有坏蛋。
--真的吗?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