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朝政大事,小皇帝长叹了一声气,疲累地摁了摁额头:“没别的事,你便去吧。先前六部和内阁司礼监对账又相互推诿,朕在旁听倦了。”
方孝承垂眸道:“便是为江山社稷,皇上也当好自保养。”
皇帝看他许久,轻声道:“嗯。你也一样。”
方孝承躬身行礼,却不退下,从怀中取出碧玉药瓶:“此药难得,对烧伤烫伤尤其见效,用后清凉,不会留疤。臣只得此一瓶进献,请御医查验过后为皇上疗伤。”
皇帝笑了笑:“朕若对你都不放心,还能对谁放心。拿来吧。”
见方孝承不动,他叹了声气,无奈道,“好,好,过会儿让御医查验。你且先拿来,叫朕看看,行不行?”
方孝承这才上前,将药瓶放到御案上。
皇帝拿起端详一阵,打开嗅了嗅:“味道清香,不像药味。你有心了。”说着搁下药瓶,将衣袖卷起,笑道,“朕也是着实困了,不料打个盹儿便撞翻了烛台。”
方孝承看着他小手臂上的绑带,微微皱眉,心疼之下,没忍住抬眼与对方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没动,没说话,也没移开目光,只是这样看着彼此,已经足够方孝承神思恍惚,如在梦中。
皇帝与成瑾是表兄弟,两人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皇帝的五官略显凌厉,眉目间自有天子威严,而成瑾给人圆钝憨美之感,大约,是因为成瑾爱吃又不管事儿的缘故。而皇帝尚在东宫之时便为国事天下事殚精竭虑、夜不能眠。
……他二人,自然是差距甚远的;成瑾自然是远不及皇帝的。
只是,方孝承与真正的心上人此生都绝无可能,他只能拥有一个成瑾,而不能对真龙天子做出任何逾矩之举。
即便他二人早就心心相映、两情相悦,可偏偏他二人皆是清醒之人。
半晌,皇帝先依依不舍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为了掩饰适才的失态而去作势整理桌上的奏章,忽然,停了下。
方孝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份奏请皇上早日立后、广纳后宫、充盈子嗣的章子。
两人再度沉默起来。
许久,皇帝苦笑一声。
方孝承想了想,正要忍痛告退,皇帝振作精神,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瑞王近日又向朕试探改立世子的口风了。”他叹了声气,露出很无奈的神色,“本朝在嫡庶之别上向来不很苛刻,瑞王话里话外,拿成宗与先帝做例子,朕还真有些招架不住。”顿了顿,他叹道,“也是世子太不成器了。”
方孝承没有说话。
皇帝看向他:“朕有私心。世子的生母与太后是亲姐妹,太后向来疼他,朕羡慕他能无忧无虑,也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安乐。他与朕的相貌有几分相似,若他一生快活自在,就好像朕也度过了这样原本朕不能拥有的一生。”
方孝承面不改色,心中却有些虚。皇帝将成瑾视作替身,他同样如此。
“唉,”皇帝又叹起气来,“可瑞王也是朕的亲叔叔……孝承,就当是朕劳烦你一回,多看顾看顾世子,教他上进些。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需收了玩心,认真读读书——”
他话未说完,殿外太监出声求见。
皇帝顿时收了话尾,让人进来,问是什么事。
太监说:“回禀圣上,瑞王世子刚刚大闹瑞王府,把庶弟成琏的头打破了,成琏血流不止,瑞王求圣上遣派御医前去救治。”
方孝承与皇帝:“……”
方孝承赶到瑞王府的时候,王府里一片混乱,人人面色难看。瑞王等在前院,见御医来了,忙让管家领人去救治成琏。
“稍等。”方孝承却拦住了御医。
虽然不知道方孝承怎么也来了,但这不是发问的时机,瑞王紧皱眉头,焦急道:“孝承,先让御医去看琏儿,我与你细说。”
方孝承却问:“怎么不见世子?”
听到他提起这人,瑞王压抑的火气蹭的冒了上来,顾不上场面,骂道:“休提那没人伦的孽畜!”又道,“王御医还是快请去看看琏儿!”
王御医犹豫一下,没急着走,先看方孝承的脸色。
方孝承仍不放行,再问了一遍:“世子此刻在哪?”
瑞王愣了下,转念便明了了——怪不得方孝承也来了,想是此人刚刚就在宫里,听闻此事,被皇上或太后派来护着成瑾的!
其实他早就料到此事若被皇上和太后知道了,这二人还是会护着成瑾,可他还是刻意叫人入宫去说了。请御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必要让皇上知晓成瑾如何暴戾,好为来日改立成琏为世子铺路。
瑞王按捺恼怒,沉声道:“那孽障着了魔,本王将他关在房内反省。”
方孝承问:“可受了伤?”
瑞王敷衍道:“先让王御医去救治琏儿,本王再和孝承你细说适才场面,着实叫人恼火,不得不动用家法。”
方孝承道:“既如此,请王御医先救治世子。”
瑞王顿时瞪眼:“你——”
“事出紧急,恐世子有碍,孝承失礼了。”方孝承朝瑞王拱了拱手,不等瑞王反应,便自顾自地越过他,大步朝成瑾的院子方向走去。
王御医瞅一眼瑞王震惊又黑沉的脸色,飞快收回目光,思索了短短一瞬,便跟上了方孝承。
——他又不傻!一则,世子深得太后宠爱,而瑞王把太后的胞妹弄得下落不明;二则,北安侯深得圣眷,而圣上都不见得能记清瑞王庶子是谁:选哪边,还用说吗?
前不久“威风八面”的成瑾此刻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听着外头人用木条封住窗户和门时的钉铁钉声音,一下又一下,杂乱,沉重,像打在他的脑袋上。
忽然,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一声厉喝,那些声音终于停了。
再然后,他听见封了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接着,一道人影朝他走来。他抬眼看见那人逆着门外的光走来,一时看不清脸,但他已知道这是谁,顿时哭出声来:“方孝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