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盛四十九年,正月十五。
一场罕见大雪席卷了整个皇城。
天黑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山间亮起,很快毗连成片,照得整个半山灯火辉煌。山脚下的大宅也热闹了起来,张灯结彩,车马喧嚣。
元宝满面笑容,踏上宽阔的石阶,一边不忘跟身边人连连拱手寒暄。这里是莫氏在皇城的主宅,从坊口过来,连着后面的半个山头都是家族驻地。平日里大家各忙生意在外面奔波,到了正月十五却要回来相聚,一面是为向主家汇报一年成果,一面也是要打听来年新动向。
尤其是今年。
元宝一路遇到了好几位熟人,都是已经几年没回过主家的,今年全提早来拜年。连军营那边的将军们都回来了,见到他微一点头,各样大氅在身后翻飞,露出里面的紫缎子内衬。
“你不觉得有点不对么?”一位老朋友寒暄完,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每道门边,都有人把守。”
元宝依言望去,在内厅门柱旁的阴影里,见到了全神戒备的武者。他们都穿着暗红色的铠甲,头盔扣下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寒光毕射的眼睛。
“是要仿照古意吧。”元宝猜测,“国之柱石嘛。听说过去在邦里,主宅都是由武者镇守的。”
“哈。叫武者盯着,我会吃不下饭。还是怀念去年上元,咱们家主奉上的那几个餐盘啊。真正领教了什么叫银瓶乍破,玉体横陈。今年不让弄了,老兄你自己有没有留几个新花样?我等着去教坊见识。”
元宝苦笑:“我是投上所好,可不敢擅作主张。”
两人打着哈哈,一起踏进了议事厅。这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大厅,正中一条长毯直通主位,两侧软毡铺地,全是矮桌坐席。往年这时候莫家主人还没到,各样美姬脔宠已经全在席间服侍了,肉色玲珑,叫人看了眼晕。可今年大厅里却连侍从都没有,只有一位披着华丽短帔的带刀武者在主位低头跪坐,金色绶带纹丝不动,巍然至肩甲垂落。
元宝心中一凛,认得那位是翎王身边的金封武者,立刻就收了玩笑之意。金封是武者的至高荣耀,他以前以为能拿金封,不过是武功比别人高一些。可私下和翎王的金封武者往来了两次才明白,什么叫威仪具足,不容冒犯,果然由不得人不敬畏。
他整理过衣冠,和旁人一样垂手肃容入席,见旁边家族封臣严天毅和万古良正低声商量着什么,就凑过去问:“两位有没有新消息?今天这架势,是不是要有大变动?”
万古良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我已经把产业单子都交了上去。”
严天毅说:“听说底下商铺的债务,已经全由顾氏清偿了。明日就可以正常开张。我正和老古商量,不如趁此机会减减负担,把那些扛不住的产业都变卖了抵债,之前专为莫家主开的鸡场,玉场,还有斗蛐蛐的那些,都是光出不入的,再做也没意思。”
元宝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翎王果然靠得住,我只求了他两间铺子的债务,没想到竟然全谈下来了!那接下来什么打算,可跟你们两位透过口风?”
万古良摇头:“还能有什么打算,无非赚钱二字。顾氏的忙也不是白帮的,除了高利息,每年还有分红。何况以我之见——”
他俯身上前,压低了声音:“现在邦里正乱着,没人顾得上这头,难得有好机会,该抓的抓,该干的干,记得提前通气就行。时局要乱,提前做个准备,总是不会错的。”
他这样一说,元宝立刻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称是。之前少主掌权的时候,对底下实在干涉太多,竭泽而渔,稍有盈余就全都抽走,搞得大家都是风光在外,里子虚空。现在换了翎王来,虽然一样也是要钱,可他对家族事务毕竟不熟,又没有少主那么多脏事要干,供大家施展的余地自然也大了许多。
念头一转,元宝就把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打算说了出来:“顾氏愿意替咱们垫付债款,除了上头的面子,我想着咱们底下,也得有个表示。这几日我正和裕通记的大掌柜谈,想和他们换个干股。只是我名下流水虽然多,路子却不够畅通,还差点筹码。你们若有此意,咱们不妨联手。”
换干股就是两家都分一点控制权给对方,彼此共同进退,取长补短,也是扩张产业最重要的一种方式。莫少主掌权时,为了防着封臣们和别家串联,曾严厉禁止商铺私放干股,可现在翎王急用钱,元宝就想钻个空子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严天毅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殿下新掌权烧的第一把火,必然要烧得如火如荼,我看你这个主意好,拉我一个。”
两人轻轻一击掌,就算把这个事敲定了。万古良却不同意,直视着元宝眼睛,沉声道:“小宝爷,莫怪我说句难听话,你是聪明,可将来,也必栽在这自作聪明四字上。翎王掌权,能掌多久,你可想过?他和顾家现在谈得好,几个月后变成什么样你可不知道,怎么敢这么早就插手人家产业?”
元宝张了张嘴,正要分辨,万古良却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压低嗓子道:“我上次去翎王那里,见满府兴师动众,正忙着给翎王重新做衣服。听说陛下亲自发话,要他要不穿五重领,要不就服紫,尽快选边站队。站队站队,有敌才有队。你想想在皇帝心里头,是怎么看待莫氏的?”
元宝怔了怔,脸上微微变色。大家族和皇室的关系一向微妙,表面上大家都恭恭敬敬的,其实底下的利益争夺一点都不少,像炎邦陈氏,借着隆王之名,在西境和皇室的争夺就一直没断过。
可莫氏三十多年前就举家搬到了皇城,还把一个掌权女儿嫁进宫里,明摆着早就死心塌地效忠了,想不到皇帝还是这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