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须臾而过,转眼就到了小年。
腊月二十四照规矩是各家扫除,祭拜灶王爷的日子,商铺酒楼全糊上红窗纸,停灶敬神,偌大的瓦市里寂无人影,只有烛光隐隐,彻夜长明。到了第二日小年夜一过,撕下红纸烧完头一灶火,商市开张,便又有了一年新兴旺。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一时把喧嚣的人声都盖了下去。爆竹炸过的碎纸花在街面上撒得到处都是,粘在马车车轮下,碾出长长一段红痕。
容钰掀开车帘,下车前先往四周扫了一眼。这里是东三坊的商市区,和西三坊虽然是一街连通,坊市里却阔绰得多,一片片楼阁台榭勾连起伏,气势磅礴。这边毗连皇城世家大族们的私宅,各类茶楼教坊做的都是权贵生意,他才一露面,旁边立刻有人来服侍,恭恭敬敬打起帘子,笑道:“贵客降临,快里面请!”
这是专在酒楼下迎客的“堂倌”,样貌漂亮不说,重点是得会摆出殷勤恭敬的姿态,叫客人还未进门,心里已经舒服了。容钰一抬脚,那人立刻来帮扶,屈膝一垫,便叫容钰踩着自己手掌下了车。这招反吓了容钰一跳,站稳一抬头,却见对方竟然一身莫氏武者打扮,身姿周正,显然是真有点武艺在身上的。
九邦最重武者荣耀,宗室皇族尤其地谨言慎行,对着武者连句重话都不好讲的。容钰在自己的随侍武者面前再骄纵也没干过故意侮辱的事,眼瞧着这位堂倌武者笑得一脸谄媚,他心里顿时不自在,别过脸问:“元宝呢?”
元宝是莫庆余的庶长子,手里经营着好几家莫氏产业,眼前这家酒楼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莫氏全羊宴上曾和容钰有一面之缘,几日后就辗转托人,把容钰请过来私谈。这一位可是大大的贵客,他早早等在外堂,瞧着容钰安平等人下了马车就急忙来迎,到了跟前笑盈盈一躬身:“主君大安,我迎得迟了!”
“主君”这两个字,可谓含义深刻。容钰在莫氏还未掌权,底下人正大闹别扭,元宝这一声“主君”喊出来,就有了带头效忠之义。可他只喊“主君”,不叫“主人”,“东家”,若有人不满,也可推说翎王是天下共主,无需效忠也可喊得,两面都不得罪。容钰听见这个称呼就知道元宝表态不会反对自己,微笑道:“小宝爷客气了。”
元宝连忙辞谢,又和安平等人应酬了一番才引着容钰往酒楼里走,笑道:“请主君来,也没什么闲事,就是叫殿下看看自家产业。”
几个人进了大门,迎头先见黄铜影壁上铸着酣畅遒劲五个大字“天地道法将”。这是兵家五事,也是莫氏立族之本,据说是九邦太.祖皇帝和莫氏第一任家主合笔而写,只为遗泽后代,训教子孙。这幅字后来翻刻无数,现在已经成了莫氏的族训,凡是有点头脸的莫氏武者,都要摆一副在家里供奉。
容钰一扫而过,进到酒楼大堂里,就见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上下打通出一中庭,乐师们肃容端坐,正奏着宫里新上的曲子。大堂里人来人往,可是丝毫不见喧嚣吵闹,人人低声私语,颇有宫廷华贵之风。
元宝带着容钰看了一圈,随即领上楼梯,笑道:“这是咱们家里最大的一盘生意。瞧着客人少,其实一桌一桌,都是提前订好的,堂里每日只开五十桌,客人们拿着条子,已经等到了三个月后。咱们家不做生客,想进门,非得有人引荐才行。卡得这样死,外面人依旧挤破了头也想来,为的就是这么一个雍容典雅,国之柱石。我听说殿下小时候,也常常跟家主来玩的,近几年不见殿下来了。”
容钰点点头道:“嗯。太像宫里,我嫌沉闷。西三坊更好玩些。”
元宝神秘一笑:“咱们这里,也有好玩的东西。等会儿给主君看个新鲜玩意。”
几人上了二楼。这一层都是单间,客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回廊上只有侍从捧着托盘往来。但见重重纱幔掩映下,侍从们全都不穿里衣,仅套几件皮甲,坦露着大片肌肤在外,把一身英雄戎装,穿成了叫人不能直视的妖艳打扮。容钰从未想过武者还能做如此仪态,一见之下,大为震动,忙问:“都是武者?”
元宝笑道:“哪里敢真用武者,都只是穿套衣服,做个样子而已。这是少主的主意,说越是干净的,越叫人想往泥里践踏,别家不敢这么弄,是怕得罪莫氏。咱们自己做,就是天底下独一份。少主真正是深谋远见,不过几年功夫,莫氏的生意就越办越红火。”
他兴致勃勃还要再说,忽然瞧见身后安平脸色不好,不由暗暗懊悔,急忙告罪:“大人宽恕,小宝绝不是故意冒犯,当着武者的面,这套把戏不敢玩的。”
安平冷冷道:“搞成这样,哪个武者还肯再进门?”
元宝赔笑道:“武者有武者的去处,隔街忠义堂,云天楼也都是咱们家产业,专门做武者生意,那边世家公子就不好去了,大人若有闲暇,小宝带您去消遣消遣。”
说话间几个人上了三楼,到了一处门前,小宝露出诱惑的神情,请容钰先走:“殿下里面请。”
他神神秘秘地,把容钰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推门一步迈进,先听见一声悠长叹息,便见屋里有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身上还盘了条大蟒蛇。
容钰猛地一呆,立刻被安平捂着眼睛带了出去。到了外面他还没明白,问:“那个花花的是什么?盘在人身上。”
安平慌忙糊弄:“是养蛇的,没关笼子很危险,不要进去。”
容钰半信半疑,皱眉道:“我看着不像什么好事。”
几句话间,元宝就听出了翎王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顿时大为后悔。他一直为莫少主张罗饭局,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们玩起来是何等放浪形骸,想着翎王年轻气盛,必定是什么花样都见过了,才绞尽脑汁拿出个惊世骇俗的讨人欢心。万没想到翎王压根就没开荤,自己竟冒冒失失给人灌了满嘴肥油,这一下简直没法找补,他手足无措,只得一叠声道:“是!是!没什么可看的,咱们到茶室去!那边僻静些!”
安平出宫前在明坤宫面前发过誓,绝不准人把容钰往邪路上引,想不到一个疏忽竟被当面钻了漏洞。他心中恨极怒极,大氅一抖,把容钰半拢在怀中,道:“殿下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不准人再接近,护着容钰转身就走。几人到了楼下,容钰见元宝一脸难堪尴尬地跟在后面,就把人叫进马车,问:“小宝爷,你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元宝本来想着把容钰哄高兴再开口,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脚上,只得苦笑着连连拱手,说了实情。原来莫庆余欠债无数,把一大片铺面都抵了出去,到年底人家清账,便要把租户们全赶走,一件家私都不准人拿。寒冬腊月的家家都有老小,就这么被赶出家门,得是何等凄惨?消息一传出来,商户们立刻炸了锅,闹得简直无法收拾。莫氏的大封臣们,现在全都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闲事,只有元宝实在看不过眼,想到可以求翎王通融,实在不行派兵保护,至少让商户们过个踏实年。
他前前后后把事情一说,容钰顿时大怒。小舅舅欠钱不假,可自己已经站出来要接手,把事做这么绝,就是在践踏他这个皇子的脸面。满城数一圈都想不起谁敢这么无礼,容钰当即令人调转马头,亲自去看个究竟。
马车辚辚,转眼间到了街口,离老远就听见人声熙攘。容钰瞧着乱哄哄地,便不再往里头挤,只悄悄把马车停在人群后,帘子微掀,只见两队人马正在铺面前对峙,中间一个小孩躺地上满地乱滚,正是他表弟虎头。
容钰微微一怔,就听虎头坐地上撒泼:“你们今天要非得进这个门,就踩着我脑袋过去!”
对方也不过是几个来清账的伙计,瞧着莫氏小少爷这架势,一时也不好逼迫。几个人在门口僵持不下,虎头就一拍大腿,还要学人坐地嚎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