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掌,临渊明白了,就摸出几枚银钱给他。那人没想到竟然勾搭上一个阔佬,喜出望外,忙叫临渊上船来吃,还殷勤地给他烤了一条小黄鱼,边和他搭话:“外地人,你要到哪里去?”
临渊说:“刀行。”
那人疑惑:“刀行在城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临渊指指水肠子的入口:“有人说带我去,叫我在这里等。”
那人失笑:“嗨,你叫水耗子给骗了!等会儿我送你去!”
他等临渊吃完,就拍着船帮大吼:“水耗子!水耗子!”
几艘舢板迅疾而至,每块舢舨都盘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围在了海船船头。那人就挑了个认识的,扔下一枚铜板:“把这位大人送刀行去,不准和人搭话,不准耍心眼!”
那人连连点头,笑出了一口秃秃的牙床。
临渊就上了舢舨,跟着浪流缓缓划进了地下水道。这里面是一个半天然的洞穴,一开始十分宽敞,拐过弯一下子就狭窄许多,水流湍急,把舢舨卷得上下起伏。临渊只得蹲坐下来,昏昏黑黑地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远处飘着几团暖光,鬼魅一样晃动。
他们走近了,临渊才看出来那是油灯。小灯和各种各样的家当都堆在一块洼地的木板上,有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正在火上烤着什么。他们一晃而过,临渊闻到了一股怪异的烤肉香,有点臭。他们又往前走,慢慢分出了好多岔路,整个地下水道里都回荡着船桨敲击水流的声音,无数舢舨汇聚又分流,有的载着一船鲜花,有的运了一船小孩子,个个瘦骨伶仃,脑袋奇大。水道黑暗,但是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阳光投射下来,是上头开的通气口。临渊抬头从这些气口往外望,看见了外面无数的鞋子和裙裤在走来走去,阳光下色彩鲜艳。
他们很快就到了刀行。临渊从通气口上去,转头居高临下,才看到送他那人腰间鼓鼓囊囊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蠕动。他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那人忙解开袋子,讨好地拿给临渊看:“我的饭,大人。饭。”
临渊扫了一眼,瞧见里头是一堆黑老鼠和死鸟。他没说什么,只摸出几枚银钱给了那个人。
临渊终于如愿进了刀行。出乎意料,原来刀行也是一个大集市,高大的青砖墙外面延伸出一道宽敞的拱廊,挤满了熙攘叫卖的商贩。临渊从人群中穿过,看见了无数的刀剑武器,武术秘籍,动物毛皮和铠甲。
行会是一个两进的大院落,要先在外厅领了牙牌,才能到里头去。临渊悄悄地在人群中穿行,听见他们有的要雇一大批刀出海,有的要和刀行谈生意。临渊没什么事情可说,就装作随从,跟在人后面混进去。
别人都进了后罩房,他却继续往里走,过了仪门就进后花园,用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围着。他看不到竹林外面有什么,就猫腰钻进去,再出来却是一条夹道,原来到了刀行的后门。这边看着像是片民宅,环境十分清幽,也没有人。他就随便选了个方向乱走,听见有人在树上吹笛。
枝叶声沙沙。笛声戛然而止,树上那人问:“是新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来办事还是来投靠?”
临渊不理他,继续往前走。那人又问:“你是刺,还是毒?使剑,还是使刀?”
临渊还是不理他,便听那人在树枝间跳跃,一路跟随,一路喋喋不休:“你的刀鞘很好看。杀气不重,你没开过刃?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不会说话?”
临渊毫不理会,看见一个大院子像祠堂模样,就自顾自走了进去,身后静了一小会儿,笛音又响了起来。
临渊进了祠堂里。可这里没有香火,也没有供奉,空荡荡地只有一个盘膝而坐的石佛,怀里堆满了银钱和金瓜子。
临渊十分疑惑,踮脚拿了粒金瓜子仔细看了看,是真金。
“这里所有的钱,你都可以拿。”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没上锁的屋子,你都可以进去住。要是有事找人帮忙,就写在墙壁上,佛不承诺时间,但佛会为你完成。”
临渊转身,见身后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尼姑,慈眉善目地对他微笑:“祈愿完成了,就会擦去。阿弥陀佛,世事虚妄,施主可有执念?”
临渊没有吭声,转头去看墙壁,见上面墨迹糊成一片,已经全擦掉了,只留了一条,写着感觉寂寞,找人在某处喝酒。字迹斑驳,显然写了有段时日。
临渊摸了摸墙壁,问:“没人和他喝酒?”
老尼姑答:“没人感觉寂寞。”
临渊转身,继续在堂里巡视,见两侧柱子上都贴满了小纸条。他走近细读,里面有要雇刀保护的,有要刀帮忙杀人的,底下都写清楚了赏格。临渊一条一条仔细看过去,老尼姑便道:“若是在这里拿了赏格,需得抽出一部分放进如来怀里,过往刀客人人可取,也人人可供奉。钱攒多了,老尼就拿来盖个小屋子,人人可进,也人人可出。佛家有云: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施主可悟?”
临渊悟不出什么,摸遍全身,银钱全给了水耗子,自己兜里只有两块糖。他轻轻一碰,那堆积的银钱就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老尼姑便从大佛身后拖出一个布袋,把多余的银钱都扫进了袋子里。
临渊在旁边看着她动作,问:“不会有人来偷走吗?”
老尼姑答:“外人进不来。”
临渊道:“我进来了,没人拦。”
老尼姑微笑:“你是自己人,自然没人拦。”
临渊心中十分高兴,忍不住看了老尼姑一眼,他看不出对方会不会武功,就问:“你是刀吗?”
老尼姑答:“我渡刀。”
临渊在祠堂呆了半天才离开。一出去,树上吹笛子那人又一路跟着问:“你留下来吗?待几天?明天还来吗?”
临渊依旧不理会,只扔给他一块糖。
他回到通衢城主城,看了看时间,打算晚上去找那把会寂寞的刀一起喝酒。他整理自己的皮甲,在内袋里插满匕首和短箭,又多放了几枚银钱。正忙着,忽然有人敲门,睦先生在外面问:“我可以进来吗?”
临渊微微皱眉。
那日他送秋夫人回通衢城,睦先生曾出城迎接,见到他十分高兴,还特地给他安排了塔楼顶的屋子可以看风景。可不知道为什么秋夫人却不高兴,两人避着他,似乎吵得很厉害。第二天就没见秋夫人,只有睦先生来坐了一会儿,解释说秋夫人又动了胎气,医官让卧床静养。
他知道睦先生在说谎,可却又总被对方的热情吸引。他忍下不耐,回答:“进来吧。”
睦先生含笑而进,见他在整理行装,就问:“今天晚上也要出去吗?入乡随俗,大人还是把身上皮甲换一换。总是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样子,在市集里走,叫人看着紧张。”
临渊觉得很有道理,就脱了衣裳,□□着上身在行李里翻找。他刚掏出件里衣,忽然身后一声清脆鞭响,睦先生冷冷道:“临渊。”
临渊霎时胆寒。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猛地回头,看到刚才换衣时放在一边的诫鞭,竟然已被睦先生拿在了手中。
一阵抽搐不受控制,掠过他的脊背。
“你是一把,煅得很好的刀。”睦先生缓缓道,“我赌你刀性仍在。”
临渊心中剧震。他勉力维持着镇定,反问:“你要做什么?”
“做你的新主人。”睦先生骤然严厉,忽然狠狠一鞭,抽在了临渊脸上,“现在,跪下。这是第一次训诫。”
痛楚顷刻就夺走了临渊的全部神智。他浑身战栗,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