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王的卧房里,烛光亮了一夜未熄。
这一场大战没头没尾,吵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可后果却无比严重,容钰滥用灵力,第二天就病倒了,额头滚烫,烧得爬不起床。他病得昏昏沉沉,可还不忘刻骨仇恨,不准临渊探病不说,又口口声声,非要把临渊驱逐,彻底断绝两人情谊。
临渊的御影卫是九邦帝王御笔亲封的,又有莫氏全族举荐,怎么可能儿戏一般说好就好,说断就断?这话光传出去,翎王就得就先落个不敬武者,不尊圣意的罪名,临渊更是得直接上吊了。这一下可愁坏了安平五娘等人,两边轮着开解哄劝,临渊倒是有心和好,可容钰那头一提话头就生气,再多说几句,气得灵力又控制不住了,把大家吓得要死。最后还是孟章出来和稀泥,不说驱逐,只拨了一笔银两给临渊,叫他留在西境,想办法解决四荒城虫蛊的事情,也算委派了个差事,且等容钰消气再说。
临渊就到容钰房门外,再次拜谢了自己主家。五娘瞧着心里难受,私底下找他安慰:“殿下还是小孩子脾气,气不长的,等过一阵子好了,自然叫你回来。”
临渊点点头。
五娘又问:“到底是什么事,能气成这样?”
临渊说:“我告诉他,我想去通衢城。”
五娘松了口大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唉,小殿下。没事,我在江城,咱们俩正好能做个伴。”
临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神早飞进了容钰的屋子里。他依旧很想去通衢城,可是却要以翎殿下生病为代价,这叫他太后悔了。
他等了两天,直到容钰第三天病情好转,才放下了心。可娇贵的翎王殿下有了精神就又开始瞎折腾,非要大军开拨,立刻就启程回皇城,多一天都等不得。众人跟着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地劝阻,最后到底如了他的意,当晚彻夜准备行装,第二天天刚亮就启程。
他们计划得完备,岂料第二天早晨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境冬天湿冷,好多战马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样巨大的白色玩意儿,全都吓得原地转圈,一个劲儿打响鼻。孟章只得又劝让翎王等雪停,可容钰却铁了心地要走,缰绳一甩飞身上马,谁劝都不听。
一直到最后离开,容钰都没松口答应见临渊一面。骑兵们提提踏踏地走过了城中的大道,临渊遮遮掩掩地跟在后面,一直送出了城门。他怕自己出现再把主人气病,只得藏在送行的人群中,远远地瞧着容钰的侧影。
雪还在下。
天地间响彻着细小的冰裂声,寂静又嘈杂。前方风雪茫茫,骑兵们的马蹄踏碎积雪,在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旗官和号令手先过去了,然后是先头斥候和轻骑兵,防护主家的盾将和弓箭手们,再然后是透骨刀,随行扈从,贴身侍卫,过了好久才见翎王裹在一团火红的狐狸毛大氅中,骑马缓缓走来。
那一刻天地俱白。临渊呆呆地看着容钰骑马走近,擦身而过的时候带起了一阵轻风。雪花纷扬,遮蔽了他的视线,恍惚中他似乎看到翎王在马上转头看自己,可雪花扑落,主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那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觉。
临渊扣上兜帽,也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队伍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前头已经出了城,队尾却还在江城主城里刚刚结队。
五娘裹着件大披风,站在道边,挨个对人挥着手。
“五丫头回去吧,冷。”孟章勒了马,在她身边微微一停,“过不了几个月,皇城没事,说不定就回来了。”
五娘眼眶一酸,抱着孟章的大腿不让走,低声说:“大人,我这心里……直发虚啊。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
“不怕不怕。”孟章拍肩安慰,“只是招兵,又不是让你带兵打仗,你就管吃管喝就行,十几万人马,全召过来,再一个一个地给安排吃住,可有得你忙了!放心,只要粮草掐在你手里,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五娘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放开孟章的腿:“嗯,这么说,我心里就有点谱了。大人多保重。”
“怎么?还撒娇呢?”她刚放了孟章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统领大人,你怎么不裹条尿布再出来?”
这欠揍的腔调一听就是江星北,往日五娘早就发作了,可今日她心里空落落地,只是红着眼睛,瞪了对方一眼。
“啧。”江星北不耐烦地嗤笑,“女人干事就是不行。就这还招兵呢。莫家的杂种,你可争点气吧。”
五娘顿时暴跳如雷,那点软弱的心思荡然无存。她气运丹田,酝酿了一连串的疯狂辱骂,可还没出口,江星北突然手一挥,把一个小东西扔了过来,正砸她怀里。
五娘下意识接物在手,却见是一本小册子。翻开里面墨迹尚香,密密麻麻记载了江城各家族的传承和复杂关系,还有家主将军们的各种秘辛,显见是新写的。这东西叫密书,经验丰富点的老家主手里都会暗藏一本,里头满记各家把柄,为的是方便掌控,到了传位的时候,只消往继承人手里一放,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五娘直接空降到江城,本来是两眼一抹黑的,可有了这本密书就不一样了,按图索骥,她总能摸个大概。
五娘握着小册子,望着江星北的背影,彻底呆掉了。怔怔地过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跳脚大骂:“你不也是杂种吗!”
江星北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九日后,容钰领着大军出了西境。
大雪还在下。容钰卷着雪尘,策马攀上一道缓坡。朔风呼啸,迎面就是一片浩瀚雪原,无穷无尽地起伏着,涌动着,在原野上翻滚如白浪。
“殿下!”孟章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举着鞭子示意前方:“过了这道五神原,再往前就进到莫氏地界了!回家啦!”
容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点了点头。
凛冽的寒风一波又一波吹来,在平坦的原野上破出一道道恢宏壮丽的纹样。雪尘飞扬,彼此撞击交错,涌动着隆隆的暗响。再往前,就要回家了,前路风卷残云,已经为他开道。容钰握紧缰绳,战马一夹便往下冲,孟章连忙在后面大吼:“慢着点!小心拌马坑!”
容钰大声吼回去:“不怕!”
他携风裹雪,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中。
马蹄声震天。骑兵们在奔行在原野,迅速追上了他的脚步。先是几个人,然后是几十几百几千,一片钢铁洪流从四面八方流泻而出,追随着他,也环护着他,一起消失在天地尽头。
雪依然无声无息地下。
临渊似有感应,向窗外望了望。可他只能看到一片浅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到通衢城已经两天了。这里比江城大得多,也复杂得多。不像江城那样规矩方正,这里的街道乱如蛛网,到处都是彩色帐篷搭起的临时市集和商会,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嚷嚷,他们呼喊了什么,四下里就会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应和声,从高楼上,从街头巷角,从各色摊位下面的帘布里,甚至从脚底下——第一次听见下水道口里传来笑声时临渊吓了一大跳,他探头望去,里面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清,只伸出一支瘦骨嶙峋的手臂,把一只吱吱乱叫的黑耗子放在了他脚上。
临渊慌忙狂跺脚,又招来一阵嘲笑。下水道里那人就道:“你是新人。你要到哪里去?”
临渊说:“去刀行。”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又伸了出来:“有钱吗?我带你去。”
临渊放了一枚银钱在那人手中。那人发出一阵窃笑,指了个方向:“这条路走到头,是入口,在那里等我。”
临渊便沿着拥挤的街道一直走到尽头,到了通衢城的河港。港口繁忙,好多人搭板子在船上,蚂蚁一样上上下下地搬运货物。岸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巨大的下水道泄口,临渊看到好多人撑着一叶小船进出,知道这里就是入口了,就坐在岸上等。
人来人往,无数大船停泊又离开,卸下各色的货物和牲畜,还有口音奇特,打扮也奇怪的人。临渊看入了迷,悄悄地听人们交谈,才知道那地下水道叫水肠子,纵横交错,密布整座城。这里当初修来本来是作下水道用的,后来港口繁忙,过往船只都要收费,穷人们花不起这个钱,只得绕开河港,从水肠子里钻过。渐渐里面就做起了运送的生意,好些人家每天订牛乳,订鲜花,就由这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从下水道口递上去。
临渊在河港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那个人来。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继续去等,正巧碰上捕鱼的大船归来。满船的鱼都在乱跳,闪闪发光,照花人眼。旁边等待的小船们一拥而上,眨眼功夫鱼虾就大船归小船,小船钻进了水肠子里。临渊瞪大眼睛,感觉像看了个魔法,忽然听见船上有人喊:“嘿!你!”
一个东西迎面扔了过来。临渊伸手接住,见是个鲜红鲜红的大海星,壳很硬,闻一闻有腥味。他试着啃了两口,啃了一嘴渣,不太好吃。
船上那人见他明显不懂,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扔过来一个贝壳,教他:“撬开壳,尖着嘴先吸汁,再吃肉。”
蚌肉凉凉的鲜嫩洁白,里面裹着一包清甜的汁液。临渊吃完眼睛就亮了,舔着嘴巴回味许久。那人就带着诱惑的神色,点着脚尖给他看船板上那一堆贝壳:“看,我这里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