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周边属族响应城主召令,带着武者们纷纷到了江城。主城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就有人和容钰建议,干脆把军队驻扎到四荒城去。
四荒城是容钰的一块心病,一想起来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他不敢声张,思来想去偷偷叫孟章来,问他怎么办。孟章和夷人打交道有年头了,一听四荒城地下有东西,满不在乎地就去看。岂料到了地下只一眼,他吓得都不瘸了,屁滚尿流逃了回来,澡盆里泡了三天三夜。一边搓皮,他一边心有余悸地骂人,洗完了去跟容钰说:“殿下,这东西咱们整不了,要不去问问隆王吧。”
容钰闷闷道:“发信问了,他跟我装傻。”
孟章愁眉苦脸地说:“得想想办法啊!不能不管!”
他在西境人脉路子都熟,就找盒子装几颗虫卵送给了一个熟人,辗转把消息一直传到夷人那边,求部落的大巫们给看看。大巫们看过,全都茫然不知何物,只有一人猜测,说可能是花夷的东西。
他们是在大巫的祭坛里说这话的,说完那熟人没觉怎么样,可大巫身边的夷人们脸色却陡然变了,全都紧张得握紧了武器,左顾右盼,好像大敌来犯。那大巫也自知失言,勉强笑了笑,把话题扯了开去。
夷人部落繁多,散居在西境边疆的崇山峻岭中,有的相隔着万丈峭壁,彼此语言文化全不相通。邦里只根据会不会说邦里话,简单地把他们分成生夷熟夷两种,可夷人自己却是根据部落里大巫的蛊术来区分的,那熟人知道夷人蛊术有黑白红褐好几种,可还是第一次听说花夷,他好奇心起,不由多问了几句,想不到大巫竟然蓦地起身,额上青筋暴绽,大吼大叫指挥众人把他赶走。等到第二天熟人再去拜访,大巫竟然连夜迁了祭坛。
这一下熟人可傻了眼。他虽然是邦里人,可不辞辛苦踏遍崇山峻岭为夷人行医几十年,在各部落里也算得上威望甚高,从未想到竟然会被夷民当外人防备。他一时气不过,干脆四面八方地把消息传了出去,说谁知道花夷和虫卵的事情,就有重金悬赏。
本来事情到了这里就已经告一段落,那熟人也算尽了全力,写封信讲清楚始末,发给了孟章。岂料孟章收到信的两天后,熟人竟然前后脚自己也跟着跑过来了,到了门前一勒马,见到孟章长松一口气,竟然摔下马来。
孟章大吃一惊,慌忙把人扶起,却见熟人面色憔悴,眼下深深两道青影。这是累得狠了,必是信刚发出来几天,他也跟着启程,日夜赶路都没顾上睡觉。孟章急忙带人进房休息,等第二日他醒来,才紧握着孟章的手,失魂落魄地讲了事情究竟。
原来那一日熟人把消息传出去后,没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闻名而来,大家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都啧啧称奇,说是个稀奇玩意,说多了他也觉得是珍宝,便把虫卵放在卧室床头,时时拿出观赏。这一日他出门回来,进屋竟然见到一个人扑在地上,蒙着脸,胸前鼓出一块。他忙把人扶起,衣襟一扯,几颗虫卵滚了出来。
这就是个小偷了,想来是刚把虫卵揣到怀里,自己不知道怎么搞的晕了过去。蒙脸布一摘竟然还是个朋友,几天前刚来慕名看过虫卵的。熟人顿时气怒攻心,狠狠扇了朋友几巴掌,耳光打过,朋友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熟人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种极其恐怖的神情,口唇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抓着孟章的手一个劲发抖。一个昏迷的人,被狠狠打了几个耳光后睁开眼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可害怕?容钰听到这里就不耐烦了,一个劲追问:“所以呢?然后怎么了?”
熟人脸上肌肉一个劲抽搐,抖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他醒了!”
几个字说完,熟人满头的冷汗一颗一颗冒了出来。他哆哆嗦嗦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容钰孟章等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才拼凑出当时的场景,顿时冷汗也出来了。
当时睁开眼睛的,是一个死人。
熟人行医大半辈子,打完人一摸脉搏,就察觉对方已经无救。死人睁眼睛也不算什么稀奇,熟人见到了不过一怔,下意识就伸出手,想为对方抚上双眼。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猛地僵在了半空。刹那之间,他脑袋里“嗡”地一声,全身的血液几乎凝止。
他看到朋友的胸口,也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就在胸口的正中央,深深地嵌在皮肤里,瞳孔是一种深沉的暗红色,眼白里有很多血丝,一直蔓延到外面,树根一样植在周围的肌肤里。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那眼睛瞥了他一眼,冷淡地转了开去。
熟人呆了一呆,陡地尖叫起来。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忽然“噗通噗通”几声,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熟人一眼看到,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惨叫。
掉到地上的,是几个虫卵。乳白色的软壳里,红色的暗点剧烈颤动着,一齐转了过来——冷眼一看,就像几个雪白的红眼球在怔怔凝视着人——这时候熟人也知道朋友胸口上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它们竟然可以生出无数血管一样的根系,寄生到人身上!想到自己刚才还把这些虫卵当宝贝收在怀里,熟人毛骨悚然,这回连叫都叫不出了,就只是往外爬。
事情说到这里,容钰安平几人全都面如土色,孟章更是惊恐,声音发颤:“这玩意……拿人作苗床!”
“对。”熟人疲惫地揉着脸,继续道:“出去后我立刻就叫人封了屋子,不准任何人进入,又赶紧去请那位知道花夷的大巫。大巫本不想见我,我千求万请,叫他来看一眼。他来了,我却不敢再跟他进屋,只叫他自己进去看。”
“他进去没一会儿,就听里头‘咕咚’一声,再没动静。我吓坏了,急忙进去救人,我……我……”
熟人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急速地喘息着。容钰忙问:“大巫怎么了?”
熟人定定神,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摇头:“大巫没事,他只是惊吓过甚摔倒了。我冲进去,不敢看那个死人,可我的眼角余光……我看到了,看到了……人还在动,那个眼睛,它……长得很大……”
容钰追问:“你不是说你朋友已经死了吗?他为什么还动?”
熟人脸色铁青:“是……人死了。几天功夫,已经不能看了。可那个眼睛……长出了很多粗壮的血管,扎在胸膛里像在吸血。一张一收之间,他的手脚就跟着抽搐,那场景,真的是可怕至极。所以大巫一进去,吓得一头栽倒,我们俩连滚带爬地出去,好一会儿,就只是互相看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我脑袋里,全是那颗红眼珠,一直看着我。”
“后来大巫就召集了邻近几个部落的巫师,商量要找花夷的大祭司来。我才知道花夷的花是什么意思……唉,也不怪大巫不叫我知道。”
“夷人的巫术,是按照苗床的种类分的,像大巫是白夷,他的苗床就是各种草药植物,他借草药行巫术,其实和咱们医官差不多,也是几种药配一起,或外敷或内服。照他们的分法,我行的也是白巫术。黑夷就是拿毒虫作苗床,还有拿动物的,有拿金木水火土的,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只有花夷一支最叫人忌讳,因为他们的苗床,是人。”
“他们商量完之后,就真的从花夷那边请了一个大巫来,听他们说叫罐巫。那人真的有些神通,进屋念了几句经,尸身上的眼睛,就“啪”地一下自己爆掉了。他屋里屋外走了一圈,说已经没有了,可我还是受不了,索性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
“不对啊!”大家听到已经烧干净了,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安平忽然听出遗漏,开口问:“你之前掉在地上那几个虫卵呢?也处理干净了吗?”
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正是问题所在。那些虫卵,全都没了。”
“没了?!”几个人听了,全都大惊失色,“到哪里去了?”
熟人摇摇头:“不知道。罐巫说他只见到了那一个长在人身上的。我实在惊恐,就把家里仆人全找来,问我不在家的时候,屋子里可有什么响动。大家都说没有异常,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里,声音都变了,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着:“可是,我家里,缺了一个人。”
“什么!”容钰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你是说,有人把虫卵带走了?!”
“我不知道。”熟人一脸的疲倦,“不应该的。那丫头才五六岁,平时胆子小,见生人都要哭一场,你们说说,她能起什么贪心,拿着那玩意儿,她又能到哪里去?”
一阵寒意袭上了容钰的心头。上一世江城爆发尸蛊,隆王的影卫轻描淡写,只说那尸蛊会附在人身上,却没说竟是现下这个情境,他心沉了下去,低声说:“一定是那虫卵……附在了她身上,驱赶她离家,去……去传染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