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发动所有的翎字军,终于把还有名姓的透骨刀全找了回来。其中一小部分已经生儿育女,不愿再踏世事,容钰就重给他们武者尊荣,专门拨了一笔银钱奉养。众透骨刀归鞘之日,容钰用了他能拿出的最高仪礼,城门齐开,黑底龙骨旗满城飘扬,红毡铺到城外十里,迎接英雄再穿战甲。
当年江城一别,透骨刀风流云散,本以为这辈子再不能相见。岂料半生挫磨,竟然又得重聚,众人彼此凝望,都各有一番唏嘘。如今江城已经换了茬新人了,原初鹤身子不好没法见客,江星北就以少主身份举办了盛大的酒宴,庆贺透骨刀归鞘。
他满斟美酒,照规矩先敬翎王,谢他恩赦庇护,又谢了众位透骨刀为江城竭力而战。众人全都举杯痛饮,一杯下肚,便似一条火线,从喉咙口一直烧到五脏六腑。小盖是个酒中的豪杰,一仰脖,酒还没落肚,就摔杯子大吼了一声:“好!”
酒劲立刻上头,冲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张开腾腾冒热气。容钰笑道:“这是‘一线喉’。在地窖里藏了怕有一百年了吧。是少主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宝贝,掘地三尺挖了出来,请大家不醉不归。”
武者都爱烈酒,闻言满堂欢喜,大家就热热闹闹地又干了一杯。小盖尤其高兴,抱拳狠狠一拱手,抢过酒壶直接对嘴往下灌。大家醉意越来越浓,有人就唱起了昔年的战歌,嘶哑苍老的歌声中小盖猛地拔刀,醉醺醺舞了起来。
“好!”
叫好声立刻响成了一片。小盖的刀舞,当年闻名九邦全帝国,身姿矫捷飘逸自不必提,关键是他半醺后刀法随心而动,变化精妙,常有惊世之作。大部分他酒醒后都忘记了,偶尔几招被人记下来,传出去不知道成就了多少武者的刀术。如今刀舞重又现世,众人心潮澎湃,忍不住鼓掌叫好,便见刀光狂乱,可乱得有紧有致,有放有收,仿似一场雨后落英,缤纷中暗藏杀机。
待到杀机满溢,就是一刀封喉之时。
眼见着刀法渐厉,杀招只在顷刻,众人忍不住全站了起来,屏息静气地等着他最后一击。刀光旋舞,刀路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只有啸音破空,青色弧光张放如扇面,绽开时满堂杀气割肤,华美又凛冽。
刀光忽然消寂。接着便是一下迅疾无伦的闪灭。刀锋平挥,蓄力已到极限。众人把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忽然“当啷”一声,小盖竟然失手,长刀飞落了出去。
小盖呆住了。他猛一哆嗦,脸色就变了。那声音好像瞬间破了魔咒,把小盖又变回了糊里糊涂的老疯子。他发出一阵嘶哑凌乱的嚎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匍匐着满地摸索,一摸到刀就紧紧搂在怀中,前摇后摆地开始疯狂背刀法。他念念有词,一个字都不敢遗漏,像是落水的人,全凭着念诵才能得一线生机。待到一套刀法全部背过,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再抬头,却发现满堂寂静,所有人都在怔怔看着自己。
小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握不住刀了,小盖握不住刀了哇!”他像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哭得涕泗横流,“三十多年了,小盖一天都不敢忘,还是不中用啊!怎么办啊!”
他向前爬了几步,对容钰伸出双手:“殿下!小盖给你磕头!你让小盖摸了刀,还穿了铠甲,可小盖不配啊!不配了!三十多年了哇!小盖糊涂了,小盖老了,殿下看看小盖的手!以前,这双手能把一根头发劈两半,可现在连刀都握不住了!小盖不争气啊!”
他抬起头,一片泪眼模糊中,只见到翎王居高临下,神色冷漠。那还是个年轻人,衣饰华贵,生气勃勃,还有无限年华可以挥霍。可自己已经疯了,已经傻了,已经老了,竟把贵人的怜悯当承诺,真以为刀锋还利,能重新出山。
他匍匐在地,放声大哭。三十年岁月浩浩荡荡,带走少年意气,人生只余残灰。一辈子糊涂过去了,像一场烟花夜放光华,从此再不能释怀,用一辈子执念。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说,风烛残年,只余一场酒醉,一场痛哭。
好好的一场盛宴,最后以透骨刀们满堂大哭收场,江星北心里难受得要命,可也没法劝解,结束后就跟容钰抱怨:“殿下刚才不该那么冷淡,好歹说点啥安慰一下啊。他们哭着,你看着,像话吗?”
容钰本来心里就不自在,闻言顿时暴躁,吼道:“我能安慰什么!是我让他们老的吗!?是我让他们折刀的吗!?我父皇下令,我能怎么办,我还能对他们说我父皇不对吗!除了看着,我还能怎么办!我能给的全给了,可除了给身份给银子,还能怎么办,我能叫他们再年轻三十年吗!我——”
他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天,容钰忽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是要我,父债子还啊……”
他扶着额头低声自语,笑了起来。
“你去。”他吩咐江星北,“去给我找只老兔子来。老鸡老鹅,什么都行,要老的。”
江星北依言而行,跑厨房拎了只老鸭子回来,两人关上门在屋里悄悄试验,容钰摸摸鸭脑袋,一道晶光闪过,鸭子没了。
“可惜。”江星北凉凉评价,“这鸭子可肥了,本来晚上要吃吊炉烤鸭来着。”
他不舍得给容钰鸭子了,跑出去找了许多青蛙蚂蚱泥鳅回来给容钰练习。晶光闪过,动物全化作了飞灰。
江星北急了,忙道:“殿下你轻着点啊!”
容钰满头大汗,一抹脸:“哪有那么容易!”
他抚摸着一只癞□□,小心翼翼地辨别着那些精妙的银丝,拨动时光细腻的涟漪。
流水一般,那根银丝迅速地从指间滑过。容钰急忙攥紧,可对面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他像拔河一样涨红了脸,使出了浑身力气,时光在他指尖停顿了短暂的一瞬间,癞□□变成了蝌蚪。
紧接着,就无可阻止地再次滑落,蝌蚪化作几粒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