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赵明持果然撤回来了,满身满脸的血,一上城墙就大吼:“为啥要撤兵!差点就打过去了,为啥叫我撤兵!”
郑统领冷冷道:“赵将军,数一数你还剩多少人。我再不叫回,你倒是打过去了,还想不想回来?”
赵明持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郑统领就转头继续下令,叫另一头的骑兵精锐也撤下来。两翼撤兵,透骨刀就成了唯一的前锋,他们杀阵虽然威猛,可毕竟年纪大了,又怎么抵挡得住对方全力攻击?容钰眼睁睁地看着透骨刀方阵被陈氏兵团的火龙一点点吞噬,每一个小黑点都代表着一个阵亡的武者,他心中一片彻寒,大吼:“派援兵!!”
郑统领并不理睬,转头下令城墙上所有辅兵都拿起武器,去守城墙西翼的豁口。人群奉命在城下一点一点聚集,大部分人连个像样盔甲都没有,只在身前后绑了块板子。这些人都是城里征召的平民,连点基本的训练都没有,上战场就是送死,容钰顿时急了,拦下郑统领咆哮:“你放着这么多武者不用,让平民去堵城门!你这是送死!他们根本就顶不住!”
郑统领漠然道:“不需要顶住,拖延一段时间就行。殿下,再问你最后一遍,北城马上就要封城,你是要和赵将军一起回去歇息,还是留在这里等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容钰一震。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郑统领。他不会带兵,却比任何人都懂权力,知道那华丽衣袍下面,能藏着什么样的阴暗和血腥。
只一句话,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郑统领已经放弃抵抗。
他觉得江城必败,现在做的一切,是在为将来筹划。陈氏入城后,必要对江城做一番收编。到时候手里兵多的权贵,谈判的筹码就大一些。
所以他现在要保存兵力,叫所有骑兵精锐都撤退,这些人将来都是权贵们手里的倚仗,能和隆王卖个好价格。
那些被派到最危险地方去的透骨刀和平民们,他们以为自己在为江城而战,实际上,只是在用血肉之躯,为权贵们拖延时间而已。等所有家主都躲进北城,郑统领就会下令开放城门投降。
容钰怒不可遏,一时间气的声音都抖了。他定了定神,咬牙切齿道:“郑统领,陈氏,是要屠城的。这么多百姓在城里,你多放进来一个敌人,就是给他们送了一个杀神。就算败,江城也要败到最后一兵一卒!”
郑统领冷冷道:“殿下,你拿武者换百姓?一个武者的价值,可比一窝贱民值钱多了,没有武者,谁保护你?指望百姓吗?好好算算帐吧。”
容钰怒吼:“我算什么帐?我算的是胜败!你们竭尽全力,本可有一博!江城立志死战,统领却先投降了,你这么干,原城主知道吗?你叫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再当城主!”
郑统领脸上突然透出一丝狰狞,猛地把他推到墙边,揪着脖领子怒吼:“你给我闭嘴!再说一个字,我把你扔下去!怎么?我冒犯你了,你是不是还要杀了我?你杀了陈少钧,你就厉害了呗!陈少钧杀尽我江城十三家,你懂不懂什么意思?江城没人了!没人了!城主一瘫,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败局已定,难道非得等着陈嘉宁来杀个一干二净才认输吗!”
容钰被他掐得呼吸一窒,却毫不退缩,更大声地吼回去:“我说过,江城应该对我效忠!你们归在我旗下,陈嘉宁敢进城就是僭越,我杀了他!”
郑统领轻蔑地笑了,拍了拍容钰的脸:“你算个屁。效忠谁,不效忠谁,认输还是死战,是所有家主的决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干涉江城的内务?”
容钰一下子噎住,心头火“腾”地一下就烧起来,恨不得一抬手把郑统领碾成飞灰。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是江城内务,他把郑统领杀了,家主们也不会就此效忠,到时候又有谁能来接管这场混战?他压抑着杀意,指着城下平民吼:“这也是他们的决议吗?!你叫他们用肉身去当盾牌,再放人进城屠杀他们的老小?你可是武者!”
他的声音太大了,惹得城下拥挤的众人抬起头,用充满恨意的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火光熊熊,每个人的眼中都闪动着仇恨的红光。
容钰怔了怔,不自觉放下手,便听郑统领淡淡道:“这些贱民,一见城主下城,就跟着也想跑,满城地喊城主弃城,闹得人心惶惶。临阵脱逃惑乱军心,当是个什么罪名?我判了军法处置,可还要问他们自己决议?”
容钰哑口无言。面对这一片阴郁压抑的怒潮,他忽然感到了无比的疲惫和绝望,抹了把脸,嘶声道:“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他们就这么送死。至少,派几个带阵武者去。赵明持不是刚回来?”
郑统领很不耐烦,挥手道:“江城才有几个带阵武者?人家回来还没歇一歇,就又去给你卖命?殿下,你用人也太狠了点,武者也怕死!”
容钰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跳,大吼:“我用人?我用人绝不会玷污他们的名!我不会叫我的武者躲在平民后面,祈望弱者保护,叫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
郑统领冷笑:“说得好听。你往这两手一端,就知道往我头上泼脏水,好像这些人出去没保护你一样。你要真这么爱民如子,你去带兵啊,我还敬你算个男人。”
容钰脑袋里“嗡”地一声,登时气血翻涌,一路顶到嗓子眼,简直要吐出血来。他气疯了,转头抢下赵明持腰刀,狠力往城墙上一劈,声嘶力竭地大吼:“好!你们都不去,那就我去!我宁可死,也不会叫我子民孤身上战场!”
他一手拖着刀,一手拔了带阵武者的令旗就走,赵明持慌忙要去追,却被郑统领拦下。郑统领压着嗓子道:“叫他去。不趁现在把他气焰压下来,回了皇城可全凭他一张嘴!我唱个黑脸,等会儿他陷进阵里,到了呼天抢地没人管的时候你再去捞一把卖个好,就治住了。”
赵明持大怒,猛地摔开他手臂。郑统领寒声道:“怎么,你也想反?我爹可是护着你死了,不求你报恩!”
赵明持面孔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站住了。
大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热风盘旋,烤得人汗流浃背。城墙上人来人往,挤满了刚下阵的骑兵,每个人都在嘶吼咒骂。容钰在前面走,五娘就在后头追,直到了踏道上才气喘吁吁地把人拦下:“殿下!你别去!”
“放开!”容钰冷冷道,“刚才他们说的,你没听见?”
“人家激你,你就真上套啊?”五娘急得直着嗓子大吼,“咱把透骨刀召唤出来,已经仁尽义至了!你看人家权贵都知道躲起来,你怎么反着来啊?江城就算死绝了,也用不着你上阵带兵啊!”
“死绝了?”容钰轻声重复。他挑起刀尖指了指城下,“五姐姐,你有多大的心,敢叫人全死绝?我抱了这样的心思,以后就不敢直视属下的眼睛了你懂不懂?我不是权贵,我是人主。江城我管不了,但人主绝不会让一人孤身上战场。这是责任。”
“这才不是什么责任你这是赌气!”五娘也压不住脾气了,“光会说大话,白送死,热血一上头,你就什么都不顾!你是会带兵,还是会打仗!你到城外去,你能干啥!”
容钰突然笑了。那一刻他脑袋里像浸透了冰水一样冷静,他想也许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命中注定,他得殒身碎骨,才能扭转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掰开了五娘的手指,“五姐姐,我虽然冲动,但是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你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五娘大声吼。她开始颤抖,为着那可怕的,能预见的,少年的未来,“不行就是不行!你有灵脉,你就了不起吗,你才多大?用太多你就成病痨子了,你付不起代价!”
容钰摇了摇头。他横刀在手,挡在自己和五娘之间,“我能付出的代价,远超你的想像。五姐姐,在这等我。”
他把带阵武者的三角令旗系在自己额头上,转身下城。那一举一动里都带着股豁出去的劲,是个不想活的架势。五娘急得发疯,心里头跟火炭翻盆似的,嗤啦啦把她的顾虑,她的脸面,她的胆小和规矩全烧了,她对容钰简直是愤恨,几步上前:“行!你要走就走!把衣裳留下来!”
她扯着容钰衣领往下撕掳,三两下就扒了外头华贵的短大氅,气咻咻地吼:“滚!”
容钰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城下不一会儿就传来少年的吼声,人群没精打采的应答着,拖拖拉拉地往前走。走到西城门,再整兵出城也得会儿功夫,五娘心里算着时间,回头就往东头狂奔。城墙真长啊,真宽啊,她跑得肺里跟下刀子似的,边跑,还得边找人。打仗的时候唯恐人不多,可现在城墙上的人全多余,她一个一个快找花眼了,才在马道上见着一前一后两座移动的小山。她赶紧冲过去,大吼:“大猫!二狗!殿下下城了!”
魁伟的武士放下大捆箭垛,稀里糊涂地问:“啥?”
五娘来不及解释,只是吼:“你俩赶紧去!在西门,去保护殿下,他要出城带兵!他身边一个武者都没有,要出人命了!”
两个人明白了,先望了望城下,又看了看五娘。大猫犹犹豫豫地:“可是,干爹叫我俩在这扛大包,哪都不许去。”
“你傻吗!”五娘急红了眼,“叫你来江城为了啥,叫你干爹来为了啥!翎殿下要是出事,所有人都完蛋!赶紧去!”
大猫被她骂得瑟缩着,却还是不敢走。二狗想了想,开口了:“走吧。五姐给咱吃瓜呢。”
高大的武士分开人群,直往西城门而去。五娘长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连嗓子眼里都喷着火。她跟旁边两个兵将要了点水,擦干净头脸理好了发髻,边搭话:“大哥我有王令,累你俩跟我跑一趟,行不行?”
那两人迟疑着,互相看了看。
五娘笑了笑,心里一阵泼天的痛快。她脸皮薄,搁过去是不好意思麻烦人的,可现在她还在乎啥呢,她要捅天了!她一抖大氅披在身上,一边瞪着城垛上熊熊战火,觉着那火直烧进她胸膛,在心里头炼出了个红溜溜的小人,扭着嚎着,恨着要着,野蛮又贪婪,活泼又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