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孟章,追赶上了容钰的脚步。
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孟章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过去。
江城城墙,止戈门。
夜已经深了。
原初鹤坐在木椅上,静静凝视着远方的黑暗。城墙上灯火通明,可是三丈之外就是漆黑一片,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寒风呼啸。
家主和将军们分作两边,围护在原城主身后。远处的喧闹隐隐传来,可这里却一片寂静。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需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每当他开口,总有人会“嘘——”地一声,提醒大家安静。
“城主,这是城墙部署和城下列阵的具体安排……大家一起理出来的。”
老人没回头。
江星北拿着单子,手举到半空,又悻悻地放了下去,不安地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原城主。
没有人说话。被叫到名字的带兵将军们也没有应声,大家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原城主的背影。
老人瘦削而憔悴,紧紧裹着一条厚毯子,只露出后颈上一点枯黄的皮肤,布满了褐斑和深深的皱纹。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手肘架在扶椅上,抬了抬手。
毯子自他手臂上颓然滑下,露出的手指枯瘦如干枝。
两位侍者抬起扶椅,将老人慢慢转过来,面对着众人。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面容,须发苍灰,形容枯槁,鼻翼两侧的皱纹深得仿佛切开了他的下颚。他像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委顿在木椅里,时时颤抖不已,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宽和,仿佛超脱了岁月和死亡,没有任何风浪能将之扰动。
“平盛十一年,江城旧主钟氏起兵叛出九邦,传檄令我倾城相助。”老人平静地环视着众人,缓缓开口。
“我拒绝了。”
“江城成为西境第一个背叛效忠誓言的城郡,我沾污了全城武者的名。照规矩,我应该披发自裁,把自己的头给家主送过去,作为违誓的代价。”
“可是我没有。我封了城,不出战,也不出降,帝国军队来过,钟氏叛军也来过,他们攻打了无数回,我都守住了。五年后,陛下御驾亲征,磅礴之怒即将现世,我知道江城的水脉保不住,立刻就投靠了九邦。我答应陛下开放江城,接受战俘和散兵,可是作为条件,江城也不会再参与西境和帝国的斗争。”
“就这样我守了三十多年。这些年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的妻子死了,弟弟死了,儿子女儿也死了,但是我没有复仇。二十四岁那年我成为高阶武者,士成之日,整个西境曾为我长明二十四夜,庆贺西武神有了继承人。谁能想到呢,我这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我不配当一名武者。”
他话说得非常重,在场的家主和将军们脸色全变了。听说原城主少时声名的确不好,全九邦的武者提起江城都面带鄙夷,说城主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侮辱了武者的大义。可是西境战事胶着这么多年,现在回头看,只有江城保全了下来,护住了一方平安。所以现在大家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城主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一位将军当即站出来大声反驳:“城主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整个九邦谁不知道您以一己之力,护得江城万民延续,没有您,就没有这座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原初鹤抬手打断。老人摇摇头,神色无悲无喜:“世人都说我江城有屯兵十万余,是帝国最强悍的刀锋。可你们也都知道,这些人早已安居乐业,折去锋芒成了我江城百姓,举不动刀剑了。这几十年来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一直坚持不加税,所以城中存粮不多,现在大战在即,我即拿不出钱,又拿不出人。我也不配作城主。”
他低声说着,话意里有些像是交待后事的样子,听得众人心底全都微微发寒,互相看着不敢吱声。
“我隐忍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也拘束了一辈子。”老人轻声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你们的祖辈,父辈,还有你们的孩子,都是在江城长大的,和我一起承担过耻辱,也分享过荣耀。你们看到我靠隐忍谨慎庇佑万方子民,今天,也应该看到我的失败。”
“我的时代结束了。”
老人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垛上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的脸色都有些茫然,互相看着,又一起低下头去。西境战火纷争几十年,无数个城郡被血洗,无数个家族被拔除,只有江城长久矗立,没有任何风浪能够波及。
只要城主在,江城就在。
每次战火蔓延到城门前,大家就都自发地聚集到城主身边。城主总会有最睿智的决策,最正确的选择,他永远能带领大家找到出路。
如果城主的时代结束了,还有什么能给江城一个新开始呢?
没有人出声。寒风吹来,城墙上火光陡暗,细碎的火星自众人手中的火把上升起,飘飘扬扬,在人头顶闪烁明暗,又静悄悄飘落。
像是看出了众人内心的无所适从,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的时代结束了,请你们记住这一点。你们跟着我学会了自保的方式,但是不要被它束缚住手脚。今天,现在,我们面对的局势,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一仗若输,江城从此万劫不复。这一仗若赢,城中必将流血成河。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绝境之战,赢了之后,依旧无路可走。”
“我教过你们很多守城的战术。但是现在,都用不着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必然伴随着武者的征伐和鲜血。就让我作第一个牺牲,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老人说着,伸手接过了江星北手中的战术布防单子。他挪动着因衰老而不断颤抖的手指,缓慢地,坚定地,一下一下将单子撕得粉碎。
“你们,大概没见过西武神的杀伐之阵吧。”
老人抬起了眼睛。火焰照耀着他,也在他的眼中燃烧。他松开手指,寒风呼啸,霎时将他手中的纸片席卷上天。雪白的纸片在夜空中与火星共舞,纷纷乱乱,闪闪发光。
“愿为城主效死!”
飞扬的纸片落入火盆,点起火焰熊熊,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喷薄而出的热意驱走了所有的无力和恐惧,家主和将军们跪了下去。
“愿为城主效死!”
守城的武者抚肩跪了下去。辅兵和百姓们也跪了下去。誓言在城墙上一段一段传递,人们抚肩单膝而跪,望着火光熊熊的止戈门,大吼着,发出同样的誓言: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声浪一阵阵喧哗,如大海澎湃。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彼此呼应着,汇聚着,以城墙为中心,一波波传递震荡,迅速席卷了整个江城。火焰烧起来了,人们呼喊着咆哮着冲出家门,热血沸腾,拍着自己的胸膛宣誓赴死。在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只有原初鹤一动不动,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扶椅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与漠然。
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容钰穿过人群,远远地见到原初鹤,便顿住脚步,竭力平复着缭乱的呼吸。远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在某个瞬间里,突然觉得自己无力至极。
他看着一城人去送死,那唯一正确的事情却无人去做。他警告了所有人这一仗会输,可是大家只给了他无数的冷眼和嘲笑。
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从心底升起,像团文火在胸腔燎烧。他不再迟疑,只剁了剁脚,大步上前道:“原城主!”
众人欢呼的声音稍顿,皱眉向他望来。
容钰毫不理会,推开众人,径直走到原初鹤身前,沉声道:“城主,我们需要拿下四荒城。你不打,我去打,但是我需要人手。”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翎王一直坚持要带兵攻打四荒城,城中议政的时候无人响应,他就私底下挨家拜访,这份积极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挺可贵的,老家主们也送过家奴给他鼓励,可这个时候还来纠缠,就有些太不知进退了。
原初鹤沉吟着,没有答言。他身后的江星北冷声道:“我听说各家都给你送了武者,已经凑出了好几百人,去打一座空城还拿不下来吗?”
容钰厉声道:“不够!”
他转头紧盯着原初鹤,攥紧了拳头,压制着怒气沉声道:“原城主,你应该知道我的价值!江城对隆王动兵,不管是输是赢,这都叫以下犯上!这一战若输,江城有倾城之祸,若赢,你们会被我父皇发檄讨伐!我愿意留下来作人质,准你们打出翎王旗号,输了你们拿我去和隆王谈条件,赢了我回皇城承担后果!我用这个条件,换你一千人马,难道还不够吗?”
原初鹤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说:“足够了。只是,我一直想不出打四荒城有什么用。”
旁边一位家主冷冷插言:“殿下,江城的带兵将军都在这里,大家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这里面有一位将军说该打四荒城,我郑氏就举家跟你走。”
他怪声怪气地嫌容钰没有带兵经验,言下多有不敬,容钰听了气愤至极,转过身来,指着众人大吼:“带过兵又能怎么样?我看到的东西,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眼前的战场,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之上另有存亡,我是在救你们!”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嗡嗡声。几位刚刚继任的年轻家主颇有意动,却很快被身边的辅政掌事使眼色压制了下来。少年的愤怒和热血在老家伙眼中不值一提,但他的条件又确实抓住了江城的软肋。
众人都不作表态,一起看向了城主。
容钰看出了众人态度有软化,立即抓住时机,上前一步,抓着扶椅俯身逼近原初鹤:“城主,如果你不愿给我人马,至少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一字一顿,低声道:“让我见见透骨刀的大宗主。我要重召透骨刀。”
透骨刀是江城禁忌,他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被旁边江星北听到了,这三个字一出,江星北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反问:“凭什么?”
原初鹤瞥了江星北一眼,待对方老老实实闭了嘴,才对上容钰的视线,心平气和地回答:“殿下,我可以传达你的旨意,但是没有权力逼迫大宗主和你见面。”
容钰忙道:“至少告诉我大宗主是谁,我自己去找他!”
原初鹤漠然道:“我也没权力暴露他的身份。江城里没有人能干涉大宗主的判断,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会去见你的。”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容钰一时不知所措,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原初鹤却抬手指了指江星北,淡淡道:“殿下,我给不了你透骨刀,但是可以给你一支骑兵。”
“我们大统领的麾下有骑兵八百,全是军中精锐,划拨给你了。”
江星北一呆,怒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给他了,我拿什么打仗?!”
原初鹤冷冷道:“翎王殿下是江城贵客,他的御影卫带兵去攻打四荒城,就由你随侍在侧,护他战时平安。”
他这么安排,一方面是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却是接受了提议,把自己当作人质控制。容钰一点头,转头叫过孟章,郑重道:“既然如此,容我投桃报李,让飞将军助城主一战之威。”
他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兵力,便是在承诺会老实留在江城,同时也是成全孟章和原初鹤的旧日情谊。孟章面色复杂,抚肩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江星北却不乐意了,大吼:“我是四营大统领!我有兵权!你不能强迫我!”
原初鹤并不看他,只冷冷道:“哦。那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江星北勃然大怒,咆哮道:“不是就不是!你以为我想当?!是你逼我!”
他说着,摘下腰间佩刀和短匕首,啪地扔到原初鹤脚下,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不稀罕!你让我当我就当,让我不当我就不当!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原初鹤在江城积威甚久,已经有十几年没被人当面顶撞过了,江星北这一吼称得上是石破天惊,毫无预兆,在场众人顿时懵住,一时间连个上前打圆场的人都没有。只见得江星北手脚利落,摘了佩刀又脱铠甲,没几下就把身上统领的衣甲也扒下来了,一股脑摔到原初鹤面前,大吼:“老子不干了!”
城墙上一片寂静,连容钰也被震住了。众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江星北只穿了个大裤衩,在寒风中坦露着两条毛腿,怒气冲冲地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