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点点头:“对。事发时,只有殿下在少主身边,确实是有嫌疑。可是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虽然大家都觉得你有嫌疑,却没人真的往你头上猜,也没人找你问话。”
容钰冷冷道:“你们觉得我傻,做不出来这种事。”
孟章哭笑不得:“不是因为你傻……殿下,掌权人想事情,不能看人傻不傻,要看动机,看利益。”
“事出之前,要预防。谁有动机,就防谁。要把大家的利益都牵扯到一起,一家受损,别家也跟着倒霉,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
“事出之后,看结果。谁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
“现在殿下再说一说,暗杀原氏少主这事,是谁干的?”
容钰哼了一声,答:“反正不是我。我没动机,也没获益,还被父皇一脚踢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他答得十分敷衍,孟章却很有耐心,继续引导:“那是谁干的?”
容钰说:“江城不是有两个儿子吗?长子死了,少子就能同时接掌南北江城,他获益最大。”
孟章抚掌一笑,顿觉十分欣慰:“对。都尉府虽然没有查出来,但是大家都猜测这道暗杀密令,出自江城。所以等我们进城后,殿下一定要记得提防原氏的小儿子,不要轻信。”
容钰十分不耐烦,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要小心原氏少子?非叫我猜了这么大一圈。”
孟章正色道:“殿下,结论,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如果殿下只满足于结果,而不去关心实现的过程,你的心就会越来越硬,你不懂得体桖下人,统治的基石就会一点一点变成散沙。您愿意像隆王一样强大吗?他手下有二十万兵马,大军扫荡,连帝国都难以匹敌。”
容钰说:“当然想。”
孟章道:“这是结果。殿下如果严令属下招兵买马,假以时日,一定也有如此规模。可是二十万兵马,那就是二十万张嘴啊。武者不事生产,却要花功夫训练,吃穿也不能短缺,殿下算算,这是多大一笔开销?二十万武者出征,又得征调多少辅兵服役?殿下知道这二十万兵马是怎么实现的吗?隆王的藩地和他母家乾幽陈氏的年税,是七取一。”
容钰微微一惊,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七税一?”
孟章冷冷道:“而且是课前税。”
所谓七税一,就是每年的收成里每七斗粮,就要上交一份作税银。农家每年种地的收成,若是直接抽取税率,便叫课前税;若是允许扣除自己家口粮和下一年种粮,只从余粮里抽税,便叫课后税。九邦宗室冶下,通行的都是课后十二税一制,足足比隆王少一半。
容钰虽然锦衣玉食地不事农桑,可也知道苛税之害,稍算一算就咂舌:“这……这么高的税率,叫人怎么活?邦里没人反对吗?”
孟章低声道:“陈氏铁腕,举世皆知。当年皇后一薨,陈氏立刻就把隆王迎回邦里扶养,连陛下都不能阻拦。这样的家主,怎么有人敢反对?”
容钰呆了呆,想起了一张慈祥温善的面容。不由道:“陈万锺这么厉害吗?小时候我记得他总在宫里,我叫他胡子爷爷。”
孟章蓦地沉下脸,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寒光。这个眼神让他瞬间凶狠如暴徒,他竭力控制着,转脸看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淡淡道:“陈氏的孩子,一个都不能轻视。”
“陈家主常驻皇城,长子镇守主家邦郡,剩下几个儿女,现在全在隆王身边。其中二子陈少钧带兵把守四荒城,离这里不远,殿下将来可能会和他打交道。”
“此人生性残暴,且身手极好,因为脸上有一道刀疤,人称大刀将军。二狗和他曾有一战,被用计引于马下,险些被斩杀。殿下若见着他,切记身边要时刻留人保护,绝不能轻忽。”
容钰第一次听孟章如此郑重地嘱托,不由有些惊异,问:“这么厉害?连你都不能打赢他吗?”
孟章声音平静:“我不能。”
老人静静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他驼着背,风吹起他的乱发遮住了眼睛,可是他没有动。容钰怔怔地看着孟章瘦削的侧影,在对方眼角看到了无数疲惫和皱纹,深刻得像一道道缝隙。
老人已经很老了。
不知为什么,容钰突然感到非常难过。
心念一转,他突然一掌拍向孟章驼背,大吼:“老头!打起精神来!”
孟章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拍下马去,气得唇角直哆嗦,扬着马鞭吼:“你!你!”
容钰哈哈大笑,狠狠一鞭子抽在孟章马屁股上:“走吧你!咱们去江城,给你好好剪个头!”
话音刚落,战马蓦地人立而起,放声长嘶,下一刻便驮着孟章,闪电一般直冲了出去,只听得孟章骂声不绝,被风吹散在空中。
容钰又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一路行至江城城外,孟章赶着马,先咬牙切齿地猛追了容钰一通,才勒马正色,将临渊安平拎过来仔细嘱咐了一通。翎字军虽然只有六百多人,可毕竟也算得上是个威胁,他沿途见得许多江城武者在路上巡视,害怕翎字军进来被人误会,便打算回头亲自去迎接。这一来一回大概要拖延个四五天,孟章便安排容钰先行入城,约好等翎字军赶到,先驻扎在城外听候调遣。
几个人分工完毕,容钰便派使者进城报信,一边打出旗号,换了衣服,还和五娘一人分了一把小刀。江城少主的棺身应该已经到了,他这次代表帝国,也有报丧吊唁之意,因此武者全部卸剑,穿得十分庄重。等全军整顿完毕,远远地便听见隆隆闷响,江城四门齐开,长幡招展,自城墙垂下。
容钰下马步行,带领队伍,缓缓走向江城。石砌的城墙如山一样耸立在他们面前,城墙上寒光凛凛,有人一声令下,戊守的武者们便齐刷刷抚肩而跪,“锵”地一声,铠甲互相撞击,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声响。
五娘蓦地畏惧,脚步停了停。安平便抬手将她轻轻一扶,在手背上拍了拍。
他们在城墙大门前站定,两位带兵统领分立左右,无言地单膝而跪,抚肩低下了头。
这是一个城迎接贵客最郑重的仪式,全城肃清,武者全部出迎,每一道门前,都会有城中统领跪接,直至最后一道门,由城主亲自迎接。容钰低头还了礼,大门便轰然而开。
容钰带领众人信步而入,刚进瓮城,突然听得身后一阵隆响,城门在他们身后一道接一道地关合。容钰微微一怔,猛地回头,霎那间耳后生风,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尖啸。只在一怔愣间,他的眼角突然爆出无数血花,一片黑影飞扑而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殿下!——”
“殿下!——”
“殿下!——”
容钰僵住了。他的脑袋重重撞上安平的后背,混乱中先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周围静得出奇,他缓缓移动脖颈,才看到跟随自己进城的二十几位侍卫,已经全部被贯穿额心,倒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容钰心脏几乎停跳。
临渊安平和五娘挡在了他身前。
容钰缓缓抬头。
箭楼之上,无数武者拉满弯弓,将黢黑的箭头对准了他们四个人。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翎王殿下,欢迎到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瓮城箭楼之上。男人穿着一身黑鳞铠甲,神色凌厉,仪态威严。一道鲜红的刀疤横贯他整张脸孔,叫人分辨不出脸上表情。他双手搭着城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瓮城中的四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笑了。
“这几个人,是您的亲随吗?居然还有女人。”
彻骨的寒意笼罩了容钰。他立即将五娘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问:“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
“我是谁,并不重要。现在,请你一个人进城。”
他话音刚落,安平和临渊立即脸色大变。安平微微一动,只听得刹那间破空声响无数,十几支黑色羽箭飞射如电,齐齐扎在脚下,将他围在最中央。
容钰蓦地打了个寒颤。一片静默中,安平转头,静静看向了他。
鲜血无声无息,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