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一下子就消散了。寒意蓦然退却,像一次悄无声息的退潮。容钰立时便长吸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紧绷,几乎僵成了一块石头。
“殿下感觉到了吗?”安平挪到容钰身旁,抬手拍了拍他后背,“这就是武者的杀气。”
“刚才我已经蓄力在手,随时都可以杀掉你。殿下看不出来,但是却能靠身体感觉到危险。别人也一样。当你准备出招,你的身体在说话。”
容钰想了想,问:“那要怎么才能掩饰杀气呢?”
安平说:“有两种方法。一种,就像我一样,在一瞬间就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让对手来不及反应。等对方意识到危险,已经被我杀了;第二种,就像临渊大人一样,殿下没发现大家都不爱往临渊跟前凑吗?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已经无所谓掩饰了,只有动手不动手的区别。”
容钰第一次听人说临渊危险,怔了怔问:“临渊有杀气?我怎么感觉不出来?”
安平苦笑道:“我不知道。殿下没发现就你一个人乐意亲近他吗?我虽然很尊敬临渊大人,也不怕和他交锋,可也不敢勾肩搭背地接触太多。他的杀意太丰沛了,到了那个程度,有时候杀不杀人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一般来讲,越是不会武功的人,对这种杀气应该越敏感,殿下明明应该很怕他才对。”
容钰又高兴又害羞,说:“我不怕,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
安平点点头,没觉出异样,继续道:“像殿下这样的新手,这两种方法都做不到,又不想让别人察觉自己的心思,就得想别的法子掩饰,比如这样。”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摆出了一个喝茶的姿势,样子十分雍容:“殿下平时总穿大袖外袍,就把刀藏护腕里。端茶的时候,手要这样,眼睛要低着看茶杯。”
“调整茶杯的角度,让茶汤照出对手的影子。这样用一根手指转着茶盅,其他手指都藏袖子里,把刀悄悄移出来藏在手心。”
“心里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考虑别人是不是会看到,凝神数自己的呼吸,等把刀拿好了,就使劲一挥。”
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容钰掩饰,又当靶子让容钰对着练。两人一直练到晚上,容钰才把这套功夫练得纯熟,安平就大力赞扬:“好好好!殿下这一招,就叫攻其不备,能瞒住寻常武者了。”
容钰问:“那高阶武者,像你或者孟章那样的呢?”
安平低头想了想,说:“很难。就算闭着眼睛,殿下手臂一抬,我也能轻松闪避。除非这样。”
他站在容钰身后,躬身扶着容钰肩膀,摆出了个在耳边说话的姿势:“当我心中不防备,同时脖子坦露,距离又这样近的时候,殿下才有可能得手。”
容钰十分气馁,抱怨道:“敌人也不可能这样和我说话啊!那我还练它有什么用?”
安平怕他放弃,连忙拼命鼓励,道:“殿下刚开始练,就能在这个距离上刺杀高阶武者,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我们可以慢慢练,以后会越来越厉害!”
容钰将信将疑,想了想道:“不对。今天早晨,我明明用这招把临渊制住了!他可一点都没让着我!”
安平立刻道:“不可能。殿下是怎么出招的?”
容钰忙把招式重新给安平演练一遍:“我让他给我倒水,他离我这么远,我一挥手,就划到他喉咙上了,他还特别惊讶呢。”
安平明白了,叹口气道:“殿下,以后不要拿临渊大人寻开心了。”
“他的路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寻常武者,都是假设这世上全是善意,平时无需警惕,只要在敌人面前多加提防即可;”
“临渊大人出身死士,他是面对着世上全部的恶意,时刻都在戒备,只在特定的人面前不设防。”
“他信任你,所以才会让你偷袭成功。其实不用偷袭,你就是光明正大拿刀捅他心脏,他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抵挡。这种信任对他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平时那么累,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放下地方歇一歇。如果殿下总是利用这一点开玩笑,很快他就连这个唯一的歇息地都没有了。”
容钰怔了怔,心里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低声说:“我知道了。”
安平点点头,见容钰没有轻忽的意思,便放心下来,又叮嘱:“这种事,都是旁观者清,临渊大人自己不一定知道,殿下也不要和他提。有时候点破了他再多琢磨几天,说不定反而更紧张了。”
容钰点点头,郑重道:“我不说。”
他们又练了一会儿,直到日头西沉,天边渐渐有了雨意才回去休息。容钰累得够呛,进了帐篷就往床上一扑,说什么都不起来了。他懒懒地在床上打着滚,一边看临渊给他摆桌子布置晚膳,心中觉得十分幸福,就拍床沿道:“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临渊十分警惕,先把床边搭的手巾拿过来围在自己脖子上,才慢慢过去坐了下来。容钰忍不住吃吃发笑,支起上半身向他保证:“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偷袭你了。”
他再三保证,临渊才把脖子上的手巾取了下来,容钰忍不住又笑,凑过去在他喉结上舔了舔。
临渊不是很喜欢,但是也没反对,偏过头任由容钰像只小狗一样舔他。
容钰自得其乐地玩了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临渊已经崩溃了一天,依旧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让容钰突袭得逞,别着头冷冷道:“我最近太懈怠了。”
容钰忍不住又笑,便拿了糖哄他,找话题分他的心:“今日安平又教了我新招式。”
他坐床上演练了一遍,临渊见他练得很娴熟,就要他换真刀和自己过招。容钰拿萝卜逞逞威风还可以,换上真家伙手就开始抖,说什么也不敢往临渊脖子上招呼。两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半天,临渊只得又围上手巾护住脖子,容钰才敢真正出招。他有心在临渊面前展示,夹着刀片一挥手臂,只见得青芒凛凛,直射临渊喉间。
刀光甫至,临渊微一含胸,容钰手底就落空了,他不等刀势变老,立刻偏着刀锋平削,改斩临渊肩膀。这一刀本来已经偏了,可容钰好胜心切,一咬牙使出了浑身力气,硬是把刀锋推到了临渊面前。
一道圆润的青弧在空中带起风声。临渊微一侧身,几根发丝应声而断。
容钰猛地收刀。
他“嘿”地笑了一下,一吐气,胸口猛然间掠过一阵滚烫,像是全身的血在霎时间全都倒涌进心口。容钰眼前一黑,那深藏在血液中的,让人几欲失控的痛苦翻涌起来了,灵潮滔天,霎时间将他吞没。
“当啷”一声,容钰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一切声音,图像都迅速远去。他的心脏疯狂地鼓动起来,律动越来越急躁,每一下都像是大捶重凿进他心口。他的身体掠过了一阵又一阵可怕的痉挛,全身的骨节都爆出声响,肌肉拼命收紧,又在下一刻竭力舒张。他整个人都在一寸一寸地改变,血液逆流,在身体里凝固成银白色的寒冰。
容钰张大嘴,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叫喊。他被一种冰冷,清亮的寒意贯穿了。头顶轰隆一响,霎时间天地透彻,灵潮涌入。江河湖海同时咆哮着翻起滔天巨浪,百川归一,浩瀚无垠。天地间尽是滚滚浪涛,而他以□□为器皿,将之尽数容纳。无数的痛苦,绝望,疯狂和力量都奔涌而入,冰棱一样闪亮锐利的东西挤挤挨挨拥堵在血液里,一会儿顺流而下,一会儿堆积成山。在这巨大的失控和恐惧里容钰突然明白了一切,他颤动嘴唇,发出了一声呻.吟:“刀……”
临渊惊慌失措,把容钰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殿下!殿下!”
容钰低声喃喃:“刀……”
他五指伸张,在身旁乱抓着,想要摸到一把刀。临渊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把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这里有。你要——”
他只说了半句话,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凝在了半空。
血肉撕裂。鲜血狂涌。生命与力量在禁锢中找到了突破点,刹那间一拥而出。
临渊不可置信,缓缓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容钰将那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轰隆一声,漫天爆裂。
临渊倒了下去。
狂风骤起,帐内一豆火光闪动了几下,渐渐熄了。
黑暗中,两个灵魂的律动彼此呼应,渐渐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