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大人站起身来,“世景,你我是旧识了,不必拘着。”说着话,将新沏的茶水搁到他的手边,又顺手将门关上,不经意走到周世景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周世景的侧脸道:“面若秋水,笔似龙骨,几年不见,你如何就像酒酿一样,越发香醇了呢?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你这般的男子了罢。”说罢,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道:“你看我如何?”
话中意味明显,这是要周世景做她的情人。
周世景眼中滑过一丝鄙夷之色,却是面色如常地站起来:“早闻大人的茶艺了得,今日得尝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下官公务繁忙,若无它事,这就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要走。
“且慢。”
周世景足下一滞,听身后的人叹道:“你跟了我,只管在家做你的贵公子,要什么荣华没有?何必屈在这女人堆里。”
周世景没有回头,心中已有了不耐,只淡然回她:“周某只当大人喝醉了酒,今日之言从不曾听过。”语毕就推门要出去。
“你可要想清楚,你的小女人自身难保,如今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知县。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了。”她顿了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周大人真的不考虑重新找个出路,执意守活鳏不成?”
周世景转过身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而不屑地望向旁侧:“前途?拿着别人的笔墨讨来的前途,大人,您如何能在它正主面前炫耀得出口?”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周世景嘴角上扬,漠然道:“谁执意找下官不痛快,下官亦没好耐心对她。”
“你...”
长孙大人摸爬滚打多年才升了太史令,一时间没得好处。看周世景一贯温和少言,从前叫他代笔他也从不推脱,错以为他就是个好把控的,又见他的小妻左迁远任,爱他的才华横溢、俊逸脱俗,遂动了歪心。不曾想他竟是个硬骨头,只越发觉得可惜了。
方才说话的功夫,帝君的人已经侯在太史府外。周世景甫一出门,就被叫走了。
只见他面上仍是恬淡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帝君那边,就快要等不及了。
......
“君上,周内史已在殿外。”
帝君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慢慢爬坐起来,低声道:“请他进来。”
周世景进内殿,隔着屏风行了一礼。
帝君陈涵侧过脸,看到竹石屏风后头那个竹影一样清正的轮廓。
“弘哥哥,果然是你。”
周世景应声抬起头来,目光微烁,听对面的人继续道:“总有人说你还活着。”
帝君陈涵是陈老将军的嫡长孙。
陈老将军同周世景的祖母老周大人年轻时一起追随先祖皇帝,二人年轻时政见不合,是死对头。
无奈周自横偏喜欢上了陈家的养子,还生下了周世景,两家后辈多有走动。
陈涵小时候还总爱跟在周世景这个表哥后面,成日跟着他“弘哥哥弘哥哥”的喊。
周弘是周世景的乳名,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喊过他了。周家出事的时候,陈涵已有九岁,但周世景知道,他今日将自己找来,绝非只为了叙旧。
“殿下是如何认出臣的?”
帝君笑了笑:“是陛下。”
“陛下?”
“陛下知道你是周大人儿子的那日,我便知道了。”陈涵的目光投向空虚处,“我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的身边自然也会有我的人。”
如此坦白相告,周世景一时语塞,却不知道,屏风那头,陈涵亦是强打着精神同他说话,实在没有拐弯抹角的力气了。
“弘哥哥,我服了药,就要不行了。”说话时,陈涵的上唇微痒,伸手去摸,是鼻血在流,他道:“哥哥,你自幼便与其他人不同,将来是能成大事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看在儿时的情份上,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吗?”
周世景怔了怔,起身绕开屏风,果然见帝君软坐在玉石凤榻上,脸上没了血色。他忙去握住陈涵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陈涵靠在周世景肩头,望着不远处摇篮里熟睡的婴孩:“孩子是姜杳的,我知道不该生她,但姜杳战死,我于心不忍…”
姜杳是前任禁军统领。
周世景饶是持重,亦被这话惊到了,没奈何地皱眉:“真是天大的胆。”
“我只是想在她出征前再见见她,只当是告别了,没曾想就有了这孩子。”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陛下知道吗?”
帝君苦笑着摇头:“他根本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权和名,其它的,他根本不会在乎…我原本还以为他至少对小杨大人不一样…...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心,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有心。”
周世景清楚陈涵前一句中未竟的意味。他亦早就看出来,陛下确实将思焕当作棋子。但也只有他察觉到,或许陛下并非真正的无情,否则他不会让陆公公亲去刑部观刑。
周世景看过思焕的伤,才晓得陆公公观刑,这表面上是例行公事,实际上若不是有公公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有恃无恐、不知收敛,思焕恐怕当场就死在刑部了。
不过他只是沉默着,听陈涵继续说:“我一个将死之人,怕它什么,有一说一,非要带到土里不成?太帝君一心偏向岷王,实在偏心得厉害,自陛下登基后,他就总想着揽权,也不愧是亲父女,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狠,大概曾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在太帝君那里,说是一起用膳,却总只是坐一坐,从不见他动筷子。太帝君送去的吃食,陛下也从来不敢碰。这宫里面,可是热闹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的颔首,这些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陈涵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弘哥哥,你是陛下钦点的内史,在你面前,太帝君行事多少也要顾忌一些。昨夜若不是叫你来,太帝君便没了忌惮,大概孩子也不可能出生了。如今孩子出生了,还是个女孩,咳咳咳…”
周世景替他顺了顺背:“慢慢说。”
帝君摇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陛下知道我有了孕,并不见气,我原以为他是怕被天下人取笑,才不发作。后来才明白,他真是好算计,总是纵容我妹妹在军中的行止,我妹妹年纪轻,哪里懂这些,有了陛下的纵容,就越发的淘气了…他早就想好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不日便以言官檄文为由,从重处置我妹妹,目的便是收回陈家半数的兵权。他知道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从前,定不会好说话。但我诞下了长皇女,陛下便会在收兵权的同时,将立储的事提上日程。如此一来,我母亲反觉得受了大恩,为了长远利益,自会亲奉兵权,再也没了二心。若是男孩,倒简单了,他继续纵着我妹妹就是,就等着她一错到底、酿成大错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时候不止是兵权,陈家的运数也走到尽头了。”
帝君说着话,周身发颤,抬眼望着周世景:“弘哥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也知道这当中的艰难罢。”请下载小说app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此言一出,倒使周世景无端端忆起当初郎中一个劲向他说“恭喜”的时候,惊愕之余,更多的是喜悦与感动——即便永远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不能相见,却何其幸运有了和她共同的孩子。
那一刻周世景才体会到,自己并非不曾孤独。
“只有你能帮我了,弘哥哥。”
周世景一叹:“事到如今,我如何帮得了你?”
“若真如我方才所推断,陛下在收了我陈家半数兵权之后,那孩子就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就算陛下不杀她,太帝君也不会留着她…”一言未竟,陈涵忽然吐了口血,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他用尽力气,从枕边摸出一瓶药:“等大势已定,给那孩子服下这药。”
周世景接过瓶子,上面还带有血迹。
“这是?”
陈涵阖目,浑身发颤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求周世景:“弘哥哥,唯有你能让我放心。我的孩儿就交给你教导了,求你教她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但请不要告诉她,她有一个软弱自私的父亲…”
周世景复问:“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不会帮你。”
陈涵闭了闭眼睛:“她会瞎…”
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周世景有了愠色,当即将药原样还回:“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家人说的?”
陈涵摇摇头。
周世景便就此告了退。
他的反应在陈涵的意料之中,但陈涵没再强求,因为他相信,周世景能保住他的孩子,也一定会保住他的孩子。
有些人看起来淡漠,却最是温和周全,周世景就是这样的人。
…
半个月后,帝君薨世,谥号孝懿。多年之后,后世所攥的《大犁孝懿帝君传》称其为病逝,也有野史指出他是被毒杀。究其确切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只是可怜了芳华殿的一众宫女太监,按照祖制,不论亲疏,皆逃不过殉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