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没了声响,良久之后管家亲自过来将杨思焕领进内院,途经那株杂草,杨思焕低头掠了一眼,原来是蓼【liao】子。从石头缝里钻出的蓼子,还结了果。
这时候已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大人,我家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管家柔声催促,面上带着微笑。
“早闻杨太师清正廉明......”杨思焕淡淡说道。
内院的槐树根顶石而出,墙根下、花坛边布满青苔,游廊边雕花的栏杆已经褪为本色,宅子不大却古朴幽静,但也看得出来,好久没有修葺过了。很难想象这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兼太师的私邸,太朴素了些。
“家主念旧,宅子是先主子留下的,家主便不舍得搬走。”管家不疾不徐的说道。
杨思焕颔首,多的话就没再说了,抬脚往前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不少老臣落马,就连徐将军都被贬谪下放,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更何况那初露头角的新皇呢?
早有传闻说新皇作为太女时和太师之间就有罅隙,她虽表面上敬重太师,实际上事事在和太师较着劲,似有唱反调的意思。
师生二人实则并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杨思焕稀里糊涂来应杨太师的邀,她自知不妥,但又无法。
杨永清刚完成了一幅墨画,画得是一丛竹木。
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瘦竹,倒有股清风傲骨的意思在里头。她盖了章,抬眼看着杨思焕进来。
“来了?杨大人。”杨永清道,“过来,看看本官这画作得如何?”
杨思焕就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她想,人家既然叫她看,她看完肯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只说“很好,很漂亮。”
这样说显得她很没涵养。
她想了想,准备开口夸赞,手边冷不防地递来一只笔,杨永清道:“本官若没记错,杨大人是三鼎甲出身,又在翰林院留职,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为本官作诗一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思焕也不好推脱,不紧不慢地接过笔。想了想,然后道:“好画配好诗,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辱没了大人笔墨。不妨这样吧......”
她提笔写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写到这里,笔尖微涩,她便去蘸墨。
烛台轻放在杨思焕的手边,杨永清亲手给她磨墨。
“好诗,好字,你继续。”
杨思焕抿着嘴,怀着对诗人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将剩下的写完,后道:“这诗出自一位姓郑的老先生之手,下官很喜欢,觉得此诗恰合画境,便借来一用。”
杨永清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
“小杨,坐。”她道。
此言一出,杨思焕稍稍愣了愣,杨永清唤她“小杨”。
“无外人,你不必拘束。”杨永清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就坐在太师椅上挑着杯里的浮叶。“太平猴魁,产自你我的老家,徽州,品品看。”
杨思焕淡淡一笑,闻着茶香啜了一口。茶叶她还是喜欢安吉白茶,但这不是品茶的时候。
杨太师这话的重点在于,点明她们是老乡这件事。果然,她马上接着说:“你入仕不到五年吧?做到礼部侍郎,难得。”顿了顿又道:“在你之前倒还有一位,也差不多。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
“野渡无人舟自横”,周自横便是周世景的母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杨思焕心下一紧,面色如常,轻轻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
“蒙先帝抬爱,下官如何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杨永清定睛望着她,沉吟良久才笑道:“仕途顺利是好事,不瞒你说,本官一直对你有所期待。你在翰林还留着职,内阁正在商量推举一名侍讲学士为珉王讲学,本官有意荐你。”
侍讲历来都是给皇帝、东宫讲学拟旨的,几乎没有给寻常亲王讲学的先例。新皇忙于政务,至今无所出,只有一个皇妹养在身边,先帝驾崩后,按例将那十一皇女封了王,依旧养在皇城。
现在叫杨思焕给那昔日的十一皇女讲学,能不能讲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政治信号有点复杂。
“你意下如何?”杨永清问。
杨思焕垂眸,杨永清只说有意荐她,她明白,内阁六大学士,三派估计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她这一下子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不管这事成不成,日后朝中都会把她归为杨永清派了。
这一点,她很清楚。而杨永清之所以荐她,也正有拉她进来的意思。
杨思焕前些日子好好想过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是侥幸,但再侥幸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官至礼部侍郎,再抬头就看不到未来了,这就是她迷茫的根源所在。
她常拿张珏、刘建与自己比较,比完之后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抱负,骨子里也是不甘平庸的。
人活一世,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抬眸看着杨永清——-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半辈子,还把唯一的嫡女搭了进去,如今正夫犯了痴病,庶女又是个傻的,她却依然斗志不减。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先朝例制,首辅死后会有专门的传记,虽然篇幅不过几页纸,但会同她所辅的帝王记一起装订成册,流传下去。
没有一个朝代能拖过三百年,但千年之前留下的传记至今尤存,那些宰相的名字还为世人所知,后来宰相变成首辅.......
本朝延续前例,也有这个传统。
成首辅前,需入阁,入阁前需有人荐。虽然这次荐的只是侍讲之席,但杨思焕知道,这是和内阁沾边的好机会。至于站谁的队,那得先沾上边才有资格考虑。
想到这里,杨思焕目光抖了抖,她道:“多谢大人赏识,如果可以,下官愿意一试。”
杨永清点了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