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秋。
江宁大学和园餐厅。
二十三点十七分。
江大宿舍的宵禁时间是晚上的十点半,在这个没有夜生活的年代其实已经算是关门比较晚的学校了,所以在这个点儿,学校里的学生都已经待在了宿舍里,校园几乎空无一人。
不过此时的和园餐厅里倒是还亮着两盏昏黄的吊灯,灯光照射在靠墙的一个桌子上,桌子上正放着一个烧的滚烫的铜锅,旁边摆着几盘肉和青菜,还有桌上的一瓶牛栏山。
“纪先生,李校长,您二位也知道,学校现在的资金状况,还能给您二位挤出来一瓶牛栏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饭桌旁,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些憨厚的摸了摸头,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哈哈哈哈,本来我和李校长都是赶在了餐厅下班儿以后才来吃的饭,能给我们两个留点吃的喝的都不错了,还要求什么呀。”纪中哈哈大笑道,对着男人招了招手道:“老王啊,要不一块坐下来吃点儿?”
老王赶紧摆了摆手,“您二位这么晚了还来喝酒,肯定是有事情要谈的,我在这儿太不合适了。
这么着,您二位先吃着喝着,吃饱喝足以后直接回去休息就行了,这些就放在这儿,等明儿早上我来了再收拾。”
纪中笑着点了点头,“那这样我就不留你了,我跟李校长确实是有点儿重要的事儿,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好嘞,那我就先走了,纪先生,李校长,回见。”
跟桌上的两个人各自打了招呼后,老王戴上了自己的鸭舌帽,走出了餐厅的大门。
看着老王走后,李乘龙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然后也给纪中满上了一杯后,举起酒杯,对着纪中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吓得纪中赶紧伸手劝阻道,“老李,你这是干什么,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比那些个年轻人,喝酒哪能这么喝。”
李乘龙伸手示意纪中自己没事,然后坐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后,才低声说道,“老纪啊,这次的事儿真是多谢你了。”
纪中笑道:“你是说汉民的事儿?这有什么好谢不谢的,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汉民他也是学校的老师,出了事情,我这个当校长的也不能不管不顾的。”
李乘龙摇了摇头,“各论各的,加上这次你已经给了汉民两次机会了,还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
当年我们家穷,家里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上学,我爹在我和弟弟之间犹豫了很久,让谁放弃学业他都不忍心。
后来我弟弟趁我和爹不知道,自己偷偷的去学校跟校方申请了退学,第二天早上就自己一个人去家里的田地里忙活了。
其实弟弟在学校的成绩要比我好得多,只是他为了照顾我这个大哥,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未来放在了那片田地里。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发誓一定不能让弟弟失望,开始埋头苦读,最后也没让家里人失望,考上了江大。”
纪中认真的听着李乘龙的叙述,并且给两人再倒上了一杯酒,举起杯子。
李乘龙和纪中碰完杯后,再次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低下头继续说道:“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收成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差,农业的发展开始停滞不前,国家开始了大炼钢时代。
弟弟为了给我赚取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离开了家里,去了南方的工厂里打工。
临行前他还来学校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带着他走在大学校园里,看着他满脸的好奇和新鲜感,我只觉得十分痛心,这明明是他本该拥有的生活,但是现在却被我抢走了。
我还记得他走的时候告诉我说:‘哥,大学生活看起来真的很美好,可惜我命不好,没这个福气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争取让更多的孩子能够有书读。’
这是他这辈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他就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纪中看着李乘龙有些发红的眼眶,心里暗暗吃惊。
和李乘龙共事二十多年,在他的印象里李乘龙一直都是一个十分刻板严肃的人,无论是在正式工作还是在平时同事们的线下相处中都是这样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乘龙的情绪波动。
“南方那边的工厂那时候都是二十四小时运转的,所以他去了以后每天都是三班倒,有时候还会白班夜班连着上十六个小时。
可他也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而已,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很快就让他变得非常疲惫,直到有一天在下班的路上......”
说到这里,李乘龙的声音明显的哽咽了起来,头也低了下去。
纪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他知道现在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安慰。
李乘龙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有一天凌晨,他刚刚结束夜班,在下班的路上,因为过于疲惫,所以精神有些分散,在过马路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马路的对面有一辆大货车正在疾驰而来,然后就......”
说到这里,李乘龙再次忍不住停了下来,声音颤抖。
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三次情绪崩溃了。
“那个年代消息太滞后了,等我和爹得到消息再赶过去时,还是没能见到弟弟最后一面。
那个货车司机赔了我们家十万块钱,这在当时可以说得上是一笔巨款。但是这十万块钱我和爹都没有选择去动,而是全部留给了弟弟的遗孀,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弟弟的儿子抚养成人,也就是汉民。
可能是弟弟的死激励了我,后来我边打工赚取生活费边读书,学校也知道了我的情况,特意减免了我的学费,很快就顺利的大学毕业,又考取了硕士和博士,最终成功留校任教。
虽然我的事业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成功了,但是弟弟的死却永远都是我的一块心病,所以汉民这孩子就成了我对弟弟唯一的念想。
后来我和爱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没再生了,汉民就成了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以后肯定是要肩负起支撑起家族的重任,这也是父亲临终前对我的要求,好好教导汉民。
只可惜当时我刚刚参加工作,自己也都还处于一个迷茫的阶段,汉民又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我实在是不知道和这么大的孩子该怎么相处才能教好他。
思前想后,我决定只展现给他我最严厉的一面,毕竟他的生命中从小就没感受到父亲的教导,母亲再怎么严厉也没有父亲的那种感觉,所以我就干脆代替他已故的父亲来管教他。
可能我也是第一次管教孩子,没有经验,汉民又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一身的坏毛病。尤其是撒谎!每次见他撒谎我就非常生气,对他的责罚也就相当严重。
有一次我忘记了是因为什么事儿,回家的时候发现他对我撒了谎,于是我罚他在地上跪了两个小时,后来他就再也没敢对我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