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左侍也认真地问她,似乎这当真是一个奇怪的事。
正在此时先前的女官带着几个婢女回来,端茶倒水送上了糕点,也打断了杨左侍孜孜不倦的‘太子欺负论’的话题。
待婢女们退去,杨左侍刚想张口,那名女官却对杨左侍率先开口:“刚刚常喜公公派人来说上次殿下送来给大人缝补的那件衣裳里夹带着殿下的那颗玛瑙珠,下官刚刚去瞧过了果真在这。”
说罢她拿用绢子包起的玛瑙珠递到杨左侍手上。
沈离枝不免好奇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瞧了个眼熟。
黑玛瑙都有其独特纹路,这属于太子的这枚先前孟右使已经详细说过是草枝同心纹,可是这黑玛瑙之中竟然还勾了两抹红,像是一个展翅的姿态。
杨左侍看见沈离枝看得好奇,以为她不识得,就解释了句:“这是太子贴身之物,虽瞧着质地寻常,可是是他母后给他在上京街市上买的。”
沈离枝微怔,但是她关注的点却在其他上面,“左侍大人,我听闻玉石的纹路几乎不会有相同的,是不是?”
杨左侍转动着手上的玛瑙珠,点点头,手指在上面,“是啊,我这辈子手上见过无数的玛瑙,也不曾见过和这枚相同的,你瞧这里还融了些红色的。”
“……沈大人是怎么了?”
沈离枝在杨左侍的连声叫唤中回过神,只是那小嘴还微张着,显得惊讶。
在杨左侍关切的目光中,她连忙敛目垂首,告罪道:“下官失仪了,只是忽而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杨左侍将玛瑙珠递还给女官,让她送去给常喜,自己却兴致勃勃想要听沈离枝讲那些回忆。
这人老了,真还有些怀旧,尤爱听小姑娘家的旧事。
以杨左侍的直觉来看,这桩旧事八成还会与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关。
杨左侍猜得确实不错,在沈离枝的这段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而那人恰好有一枚这般奇特、让她记忆犹新的玛瑙珠。
只是这个‘记忆’如今在她看来已经变得有些荒诞和不可置信。
沈离枝虽然出生在抚州,可是外祖家在上京,她也曾随着母亲来探亲过几次。
在她十岁那年,正好赶上上京的明灯节。
她和孪生的哥哥在热闹的街头,撞见了一位意气风发的玉质少年。
生得那是龙章凤姿,行事又是洒脱俊逸。
和上京只晓得玩闹的纨绔子弟绝然不同。
三个初次相逢的少年少女一见如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甩开了奴仆钻进了人群里。
绮纨之岁,明灯佳节。
青翠的垂柳之下,她在河边放着买来的莲花灯,两个相差几岁的少年却在她身后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她回头看见温润的哥哥与他相握起誓。
两个年少却有着雄心壮志的儿郎,在万千明灯之下许下了此生的诺言。
少年清朗的凤目里像是落下了星河,璀璨夺目。
那是她忘却模样也忘不了的眼神,干净透彻,却又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力量。
那属于少年无畏的决心和壮志,和他朗朗清越的嗓音至今还能回响在她脑海。
“他说什么?”杨左侍好奇问道。
谁会不喜欢干净爽朗的少年郎,不喜欢他们稚嫩却伟大的豪言呢?
沈离枝受到杨左侍的鼓舞,不由弯起唇角,眼底都漾开笑意,“他说……”
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中,打断了沈离枝的回忆。
“大人,您、您快去戒律司吧!”先前那名女官喘着大气,疾步走上前,脸色难看至极。
沈离枝不由站起来,惊诧看她。
女官却来不及多说,伸手就扶起杨左侍,沈离枝见杨左侍腿下无力,连忙也抬手扶住杨左侍的另一侧。
杨左侍用力握着女官的小臂,蹙眉问道:“是康大人?”
女官用力点头。
“造孽啊。”杨左侍重重叹口气,身子往前倾,带着左右两个扶着她的人不由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跨了一大步。
“我们快去。”
和幽静精美的小院不同,戒律司从外到内渗着森寒。
厚重的玄铁高门拖着长而闷的声音缓缓而开,两列护卫笔挺地站着窄窄的甬道两侧。
他们脸上覆着整张贴合的面具,像是摆在武器库里冰冷的盔甲,而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昏暗的通道左右挂着数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她们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她们的影子也跟着变得像是鬼影一般在夹道的墙壁上舞动。
森寒可怖,沉闷压抑。
然而这些怎么也比不上下一刻闯入她视野的画面。
曲折弯绕的尽头是一个庞大的铁架,几条从顶部垂下的铁链微微晃动,铁链的末端掩入一团模糊血肉之中,若不是看见旁边歪斜着一个人头,她绝不会把这一团稀烂的肉当做一个人。
随着杨左侍再往前一步,沈离枝踩上一团粘稠。
她低头看,是一摊血。
不但染脏了她的鞋头还溅上她的裙摆。
沈离枝瞳孔微颤,慢慢抬起。
一双浸满血色、深潭不见底的寒目转了过来,满墙的灯火都不能照亮他的眼底。
那双没有星光的凤目却在这一刻离奇地和她记忆中的那名少年的重叠。
他说:
——我要这世间再无严苛重刑!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