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驾车徐行,侧首隔着帘子问她要去何处,只听她安安静静地回答:“你前几日对我说,父亲一族大多伏诛,其余也尽流放了,想来也无人为他收尸。我听闻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丢到乱葬岗,若你方便,不知能否送我过去?”
白松沉默。
在返回建康的路上他将她父亲身死之事告诉了她,彼时她只是略怔了怔,随后就点了点头,对他说了一声“多谢”,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他虽然一贯怕麻烦、最不耐烦听别人哭,但那时见她如此,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那时想,她许是一时被接连的噩耗打击得太过,等过后缓过来了,终还是要哭上一哭的,但自琅琊一路南归,她却始终没有哭过,现在更是平平静静地对他提起此事,还说要去乱葬岗。
白松继续驾车,说:“当初公子既然管了你,兴许也已替计相料理了后事,你不如去问问公子,得了准信儿再去乱葬岗不迟。”
他听见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齐二公子他,与我父亲相熟吗?”
白松答:“世家寻常往来,倒没听说有额外的交情。”
沈西泠犹疑:“那他怎会……”
白松其实也不解此事,他虽不敢说有多了解公子,但他自十四岁起就跟在他左右,至今也有八年之久,多少还是知晓些他的性情,绝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像如今沈家这种境况,其余的勋爵门阀皆避之唯恐而不及,公子他为何却会援手呢?
他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公子的打算。”
他听见沈西泠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齐府吗?”
白松算了算日子,说:“如今这日子公子应当不在本家,多半住在别第。”
沈西泠问:“那是何处?”
马蹄声声,白松道:“清霁山,风荷苑。”
清霁山说来乃是建康城中一处名胜,并非什么奇山秀水,只是尘嚣之中胜在清幽,多为文人墨客所喜。这地说起来其实是齐氏的私产,早年一直闲置着,最近这些年动了土木,成了齐二公子的私宅,不相干的人便再不能靠近了。
这处私宅名作风荷苑,正修在山中竹林掩映处,需自山下攀上一百零八级石阶方能窥见真容,且这石阶不是一口气直修到顶,而另有曲径通幽的深意,顺着山势盘旋了数拐。传闻如今年纪轻轻便在官场上身居高位的齐二公子颇喜爱这处私宅,虽往日里还是在本家宿得更多些,但每逢休沐便会到此小住。
沈西泠随着白松顺着石阶在山中行走时,天依然下着大雪。山中清寒,石阶两旁的青竹被雪压得有些弯了,但仍可闻淡雅的竹香。石阶古朴,并不特别宽敞平整,却反倒有意趣,每攀上几阶便转了方向,眼前的景致也就跟着一变。
沈西泠想起了父亲,他也是爱竹的人,还曾亲手在她和母亲住的小院儿里种过竹子,只是那处院子并不很宽敞,几根竹子没能成气候,一直让父亲遗憾。倘若父亲看到清霁山中的竹林,想来应当很心仪吧。
她这么想着,再一抬头便看到石阶之上的宅门,修得青瓦白墙,高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题着“风荷苑”三个大字。
她曾见过这字,是父亲书案上的书帖,他教她写字的时候还曾给她临摹过,当时便赞之“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便换了别的书帖给她写,她曾问过父亲缘由,彼时父亲轻轻摸着她的头笑说:“敬臣之字虽好,飘逸之后却隐然而有兵戈之气,终还是不大适合女娃娃临摹。”
沈西泠恍恍惚惚地想,原来当年她临摹的字,竟是齐婴的。
白松扣了门,沈西泠跟在他身后,过不多时出来一个年轻的门房,见叫门人是白松,便很熟稔地与他打招呼,又说:“早听闻白大哥是去琅琊为公子办事,还怕年前你回不来呢——如何?这一趟可还算顺利么?”
白松亦跟他打过招呼,却没说顺利与否,只问:“公子今日可是宿在这里?”
“正是呢,”那门房答,“这个时辰当还没歇下。”
那门房正要引他进门,却忽然瞧见他身后站的沈西泠,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问白松道:“白大哥,这……”
白松说:“有些事情,要带她见见公子。”
那门房神色为难,道:“风荷苑的规矩白大哥也晓得,素来是不许外人踏足的,便是前几日傅公子带了几位生人登门来访也吃了闭门羹,我可是不敢放人进去的。”
白松沉吟片刻,转过身来对沈西泠说:“你在此等着,我进去与公子说。”
沈西泠抿着嘴,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他神情冷淡,随后便进了门。
过了约有两炷香的工夫,门又开了,出来的人却不是白松,而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童,着青色的布衣,出来后对她说:“公子叫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