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从来都不知道,洛阳的冬夜原来这么冷,这么长。
她明明已经忍着恶臭躲进了北风吹不到的桥洞深处,明明已经裹紧衣服尽力缩成了一团,可那四面八方的寒气,却还是像冰水般一点点地浸透了她的衣服鞋帽,她的肌肤筋骨,似乎马上就要透进心窝,把那点最后的热气也淹没掉了。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冷的滋味原来这么可怕。
上半夜的时候,她原以为那种全身被冻得有如针扎刀割般的感觉便已是酷刑,但此时此刻,疼痛倒是渐渐感觉不到了,可她的手脚已是僵硬得难以动弹,整个人更仿佛是在不停地下坠,坠向那更深更黑的黑暗……
当远处传来钟声的时候,她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只是那钟声响到第三下便再无动静。阿锦的一颗心顿时彻底坠了下去:居然才刚到三更,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多时辰,那是更黑也更冷的三个时辰,她大概是不可能熬得过去了……
可如果她就这么熬不下去了,那李家会怎么样?二娘她,又会怎么样呢?
想到二娘,即使在这样的僵冷之中,阿锦也觉得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几个时辰前经历的一切,恍惚之间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那时,她刚刚吃过午饭,有小婢子匆匆来到针线房,说二娘要见她。她心里直纳闷:二娘今日是要回国公府的,这时辰不是该出门了吗?
到了上房她才知道,早就说好今日要同去的元仁观还没露面,二娘也不敢叫人去催他,倒是把自己叫到了上房的里屋,一面让人端来新打的梅酪,一面便拿出了给家里准备的礼物,“还要烦劳阿锦帮我瞧瞧,这些东西可还妥当?你是在母亲身边多年的,对他们的喜好总归要清楚些。”
瞧着二娘那总是带着几分怯意的笑脸,阿锦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分明也是金尊玉贵的李家女郎,二娘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呢?
她当然知道:二娘在性情严苛的祖母身边长大,从未受过重视,嫁进元家后又不得夫婿欢心,膝下也没个儿女,自然没什么底气。但她好歹是李家女儿,国公和夫人又不会不管她,之前她跟夫人说身边缺人,夫人不就立刻让自己来伺候她了,还不是想帮她立起来?谁知这几年无论自己如何劝说,二娘都是一面点头应是,一面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去年她索性找个借口去了针线房——她宁可再做几十年的衣裳,也不想再看到二娘这张怯生生的笑脸了!
而现在,二娘还是这么怯生生、眼巴巴地瞧着她,仿佛此刻遇上的是天大的事情,就等着她来帮着拿个主意了。
阿锦深吸了口气才笑着回道:“娘子过奖了,您准备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二娘却不安地摇了摇头:“阿锦你还是帮我看看吧,我也没大见过三娘和三郎,实在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出去合适不合适。”
阿锦不好再推辞,低头一瞧,给三郎的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三娘的则是一个极精致的绣囊,里头是金银丝线和错金的顶针细剪。她想了想道:“送三郎的这套笔墨瞧着极好,三娘么,奴婢恍惚记得,她似乎打小就不爱针线。”
二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是都说她极贤淑沉静?难道说……”
阿锦不好接话,只能笑道:“二娘说得是,或许大了就改了,横竖送什么都是您的一片心意,原是不妨事的。”
二娘却还是摇头“不成不成,三娘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在嘲讽她!”她在屋里转了两圈,抱起了自己的首饰匣子:“阿锦,你来帮我挑两样换上,可好?”
阿锦正要推辞,外头突然响起了婢女的通传声:“娘子,大郎来了。”
二娘的眼睛顿时亮了。她把匣子往阿锦手里一塞,恳求道:“你就赶紧帮我挑挑吧,时辰不早,夫君都过来了,可不好让他等我。”说完便转身道外屋迎人去了。
瞧着她轻快的背影,阿锦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二娘怎么还不明白呢?元大郎原就不喜欢她,后来元家出了变故,嫡子夭折,夫妻反目,元大郎这庶长子竟成了世子,便越发看不上二娘。这事人人清楚,就是二娘看不透,还道是她自己不好,愈发上赶着去讨好,其实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委实不愿多听,只得低头打开匣子,拿出了几样耳环头钗,细细比较。
外头,二娘的“大郎”二字刚一出口,果然就被元仁观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倒是穿得齐整,就这么急着回去?”二娘大约吃了一惊,诺诺地解释了两句。元仁观又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所有人先下去!都给我滚远点!”
阿锦愣了一下,知道自己也得赶紧离开了,只是她手上的几样精细首饰都不好乱扔,她也只能快手快脚地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原处,这才起身,正要迈步,就听元仁观沉声道:“今日你就别回去了!李家,如今已是大祸临头。”
阿锦的脚顿时迈不动了。
外头,二娘也是惊得变了声音:“出、出什么事了?”
元仁观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家父亲兄弟犯了大错,招了陛下的忌讳厌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谁也救不了了。”
二娘自是更惊,颤声道:“大郎……你能不能,能不能想点办法?我父亲,还有大郎二郎他们,都再本分不过的,这定是一场误会。”
元仁观冷笑道:“那不是还有三郎么?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作甚!横竖已是如此,你就算没读过书,也当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既有决断,谁还能有法子?倒是你,按理,我原该叫你今日回去,明日说不得就事发了,正好一了百了,省得留个罪臣之女在家里惹祸!”
二娘大概已说不出话来,阿锦只听到“扑通”一声,她似乎竟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元仁观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你也不必如此,你我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也不忍见你落得那般下场,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也求过父亲大人了,如今你只要肯写下一封书信,就说你听到你家父亲对陛下出言不敬,颇有不臣之心,因此不愿再认这乱臣贼子为父,愿与李家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