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将至,天地噤声。
江水苍莽,乌云沉甸,被密密暴雨缝成了一条线。空气中蔓延着令人不安的腥味,鸟虫齐飞,蛇鼠上树,天地万物都颤栗于末日般的天威。
连夜狂风暴雨,梧州地势低洼,乌苏江早已高位奔涌,照梧州水监官员计算,乌苏江已蓄势超过两个月。
步练师面色沉静,镇定问道:“洪峰算出来了吗?”
几个水监正比对着河道日簿,用尺规比划着地图,忙于测算预计的洪峰体量。沈逾卿性子本来就猴急,亲自扫了眼数据,伸手在空气中打了一番算盘,立刻给出了步练师一个恐怖的概念:
“一个云梦泽。”
所有人脸色大变:
乌苏江本就水位极高,眼下太和江改道一至,居然要给乌苏江注入一个云梦泽的水量?
——怎么受得住?
这乌苏湾如何守得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须弥矶,”梧州水监副管擦了擦额上冷汗,“也未必受得住这等洪峰……”
步练师淡然微笑,丽色无畴,妩媚无双:
“知道了。”
李家人做事刻毒狠绝,她可不是第一次见了;步练师在钟雀门外被斩,起码有七成是他太乙李氏的大功!
他们此般大胆行事,定是料定梧州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家人忌惮的只有薄将山而已。眼下薄将山本人远在利县抗洪,留下的沈逾卿根本不擅民生,梧州太守陈煜先又被李氏收买,大坝破口、即将决堤,梧州城哪里还有这还手的余地?
这乌苏湾挡不住洪峰,须弥矶也挡不住洪峰,吴王周瑾也挡不住洪峰!
——自大朔开国以来,他太乙李氏要杀的人,何时没有如意过!
生灵涂炭,伏尸百万,皆因这吴王周瑾,挡了这李氏独揽大权的道路罢了!
步练师冷笑一声:
太、乙、李、氏!
我上辈子就没怕过你,我这辈子照样不会怕你!
——上辈子我没打好的仗,这辈子可未必会输!!
“诸位大人,听我一言。”
步练师双手撑案,冷声厉喝,目光形如鹰隼,扫向房间里一众官员的面孔:
“大朔民谚曰,‘梧州饱,天下足’,上天感念梧州良田巨献,特地赐步某第二条性命,与这梧州百姓共生死、同进退!
“你我虽为流官,来自五湖四海;谁吃梧州的米,谁用梧州的银,谁站在梧州的土地上,谁就是梧州的父母官!
“梧州太守陈煜先,破坏大坝,畏罪潜逃,把梧州城拱手交于洪水之下!生灵何辜,梧州何辜,万民又何辜?!
“——但这不是天意如此,这是小人妄为!老天既然赠命于我,证明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梧州城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定叫这洪魔败于乌苏湾之下!”
步练师抬臂向窗外一指,正是风雨中的乌苏湾大坝:
“诸位大人,你我皆是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才穿得上这身官袍。父母爱护子女,纵是天经地义,也被称道‘骨血恩德’;人臣爱民如子,圣贤造化之功,必是积厚流光,垂名青史!”
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正肃,她好比一尊炬火,一把点燃这暗暗长夜:
“大人们,敢不敢同我再做一回意气书生,为梧州百姓再搏一回——?!!”
沈逾卿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步练师的人格魅力。她能轻易地点燃你的血性,搬出最通俗不过的大义,引领你心甘情愿地去做最光明伟大的事情。
不仅是梧州地方官们群情激昂,就连见惯官场好手的沈逾卿,也觉得神魂都被点燃了。
若说为国捐躯是武将的荣勋,那么为民而殁就是文臣的浪漫!
——谁在穿上这身官袍之前,不是一个意气书生,没做过一个名垂青史的幻梦?
“古有将士抬棺出阵。”步练师拿起一片木牌,系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今有文臣系牌明志。”
官员们纷纷系上了自己的木牌。
他们接下来要奔走全城,调度物资,巡察大堤,配合水师。这块木牌,刻着他们的姓名和官职;以防不测,也好方便生者辨认他们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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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点燃了梧州城的人心。
步练师在民间声望极高,梧州百姓纷纷请愿上报,为固堤一事出人出力。
——这是民。
而方才那番话更是点燃了整个梧州城文官的血性。文人一旦不怕死,那骨头便是最硬的,在各级官员的配合周转之下,火把漫山遍野,推车蜿蜒如龙,舟船来往如织,近万人都扑在了乌苏湾大坝的防固事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