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是嫌女儿惹麻烦吗?”
杜若眉毛都没动一下,嬉皮笑脸地弹着指甲。
“今夜女儿确实孟浪些,恐会惹出他们的非分之想。不过,倘若苏家大娘子当真上门提亲,阿娘打算以何理由拒绝呢?说女儿年纪还小,正该用功读书?或是,说阿姐才要嫁了,小女儿留着承欢膝下,多耽几年?”
韦氏暗暗咬牙,知道这丫头是成心拿话堵她,不悦道,“亏你是个养在闺阁的姑娘家,媒人还没上门,自己怎能一口一个‘提亲’?你学学你阿姐的沉稳羞涩罢。”
“咦?”
杜若伸出一根手指晃晃,满脸大惊小怪。
“前些时大伯父来,阿姐沉稳羞涩,不是才惹了阿娘的训诫吗?那时大伯父教导女儿们要重视议亲之事,今日阿娘的意思又两样?我的亲事,我不能问?哦,那,阿娘放心,尊长既有安排,女儿自然听话。”
韦氏被她噎得酸爽,不得已道,“那倒不是。你大伯父也是为你们好。亲事是女孩儿家终身倚靠,我自会与你商量着办。”
“既然如此,女儿斗胆请问阿娘,倘若苏家来提亲,阿娘准我嫁吗?”
“放肆!”
韦氏忍无可忍,将袖子一挥,怒道,“苏家区区礼部五品闲职,大娘子又糊里糊涂的,我瞧不上!”
“果然,果然。”
杜若笑嘻嘻地点头,两手一摊,憾声连连。
“那我避讳什么呢?苏家两兄弟小时候都待我很好,大哥哥带我逛庙会,给我买糖葫芦吃。二哥哥教过我写字,跳格子。今夜他们那般高兴,我便顺着些又如何?过节嘛,只当日行一善。”
她顿一顿,将脸扬起,让韦氏看清她轻佻笑容底下陡然迸发出的冰冷恨意,只是极快极快的一瞥而已,韦氏几乎以为是她手上兔儿灯晃荡带来瞬间的错觉。
“反正,待我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想见他们也见不着,更碍不了爷娘的大业。今夜,阿娘就当我放个假吧。”
第二日,杜有邻的早餐时光又被韦氏的怒火占据了。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才烤好的红薯,香甜滚烫沙瓤,热腾腾的蒸汽熏在他脸上,云山雾罩的。
“娘子莫急,这才正月里,离上巳节还有一个多月呢。”
“养了她十五年!养成个三头六臂的妖精,关家里一个多月就能老实了?”
韦氏气的拿筷子狠狠敲碗沿。
“你倒是揣着手看戏,这死丫头的性子像谁啊?昨夜分明拿那兄弟俩做筏子,摆威风给你我看!我问你,这个月苏家当真上门提亲,你要怎么说?你但凡敢说留着若儿待选,苏大娘子可是个碎嘴婆子,三天功夫就能传遍兴庆宫,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杜有邻被一通狮子吼震得有点晃神,不得不放下红薯软语安慰。
“下官怎么敢袖手旁观呢?只是若儿刁滑,前番险些把我哄骗了去,这才请娘子出马呀。”
他直起身子。
“娘子是下官平生所见最睿智,最冷静之人,驯服区区一匹野马尔,不在娘子话下。倘若若儿不服管教,要打要杀,要关要罚,都由娘子做主,下官绝无二话。只是,如要立时回绝了那王郎官,却有些不妥。实在不行,唯有令若儿装病扮丑,叫人家选不上罢了。”
他心情有些低落。
“只可惜,远兜近绕托了许多关系才巴结上王郎官,这便白费了。”
韦氏自然知道杜有邻不情愿舍弃触手可及的康庄大道,即便,她并不觉得这条路能走通。她深深吸气摁住心里翻涌的怒火,悍然出声。
“郎君且慢。”
杜有邻定定看着她。
杜家第一次向住在大慈恩寺的韦寄萍提亲时,被她以貌丑不堪为配的理由拒绝了。杜有邻不肯放弃,亲自去寺里求见。
那时他已经二十一岁,过了好几年浑浑噩噩伤心断肠的日子,现在想想,他是把她当做救命的浮木,才非要强求的。
后来韦寄萍进了门,两人之间疙疙瘩瘩,过得并不安稳。
可韦寄萍是个好妻子,从云端坠落凡尘,转瞬之间荆钗布裙亦丝毫不以为意,料理家事样样拿手,跟别人的娘子比,温婉又果断,从不在小事上啰嗦,还总能在大事上推他一把。
尤为难得的是,对他想做而她不以为然的事情,她也不会横加阻拦。时日久了,杜有邻发现他其实很依赖寄萍,越大的事越由她拿主意。
杜蘅掌家之前,寄萍在‘贤内助’的位置上安之若素。他一度以为她对这种与韦杜两家都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即使她总是淡淡的,难得见她笑,也难见她叹气。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寄萍放下家务,却每月都会回大慈恩寺好几趟,与僧人尼姑们辩论佛法深浅,仿佛青灯古佛才是她的归宿。
那么,他娶她来家,生养三个儿女,竟是打扰了她吗?
韦氏咬着后槽牙恨声道。
“女儿生了这样一副好胆色,你我软硬兼施,竟都奈何她不得。来硬的她不怕,来软的她不吃,既有筋骨又能熬忍,不放她出去拼杀倒似浪费了。”
杜有邻想起来就后怕。
“她那日拼着一张脸不要,真是叫我心惊肉跳。”
韦氏嗤笑。
“你以为她真舍得?你当时就该狠下心,拿刀剑比着她的脸去吓唬她。这个孽障,反把你吓得簌簌发抖,越发得意了。”
杜有邻连连摆手。
“下官糊涂懦弱,娘子最知道,哪里做得来硬拼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