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哥张嘴喝骂。
“蠢材蠢材,路边水缸大的油灯,你瞧瞧这不夜天,哪用照路?”
苏家元娘子跟在后头扬声插口。
“二哥混把我给忘了,倒惦记着人家的姐姐弟弟。”
二郎道,“夫子有言,克勤克俭,方是大家延绵之法,花灯而已,妹妹去岁还有一只呢,今年何须再买。”
前排并肩走的四个大人直翻白眼。
苏家大娘子这才发现有两个儿子也是麻烦,长到了年纪,不去外头与别人争娘子,光会窝里斗,她贴在郎君耳边埋怨。
如此一路叽叽咕咕,好容易挤到安福门前,全体人马站好位置,思晦抬头便倒吸冷气,夸张地‘哇’一声。
杜若闻声往上看,顿时也大受震撼。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西门,自则天皇后搬去大明宫居住,以及圣人把三省六部等中央枢密机关通通搬到兴庆宫后,太极宫里便只剩下太子的官署——东宫。东宫只有一百多人的编制,又无实际差事,偌大的宫室日常寂寞荒凉,连带着安福门日益冷清,直到这几年圣人重修才加了楼观。
有了这个‘帽子’,安福门一扫从前的萧条瑟缩,观感比从前威武雄壮许多。
今日因是上元夜,门上威风凛凛地站着数百个持戈卫士,居高临下俯视万民,虽然只是守卫而已,脸上也隐隐带着沾染了皇室荣光的骄傲。
但此时此刻最吸引眼球的,还是门前空地上架起的巨大灯轮,足足有二十丈高,饱满如明月,超出安福门甚至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建筑花萼相辉楼好几倍高度,琳琅满目的各色花灯绽放其上,锦缎金玉不计其数。
在它的映衬之下,安福门仿佛是个孩子玩儿的摆设,就连上面照明用的一人高羊脂大灯也显得寒酸惨白。
杜若唏嘘叹气。
苏家大郎忙道,“妹妹,我听同窗道,这座灯轮上摆放了五万盏灯呢。”
“五万?”
杜若好奇地瞧着他。
“是啊,方才二弟如果买了五盏灯,十倍,再十倍,再十倍,再十倍,才是五万盏。”
他心里嗤笑,可惜二弟只会说,一路走来挑挑拣拣,一盏都没有买。
二郎咕哝道,“什么十倍十倍又十倍,说百倍又百倍不成么?”
大郎仗着比二郎高出半个头的优势,摆出挥斥方遒的姿态,巧妙地将臂膀虚虚一抬,圈住杜若微微转身,指点东边兴庆宫及‘十六王宅’方向。
“妹妹且瞧那边。圣人爱热闹,宗室亲贵皆上行下效。听闻今夜,各亲王、公主、宰相的府邸门前也都摆放了四、五十尺的各样灯树,光华盈天、美轮美奂,光明足可夺月光锋芒。”
杜若心道,啊呀,不晓得此时忠王府里是何等烈火烹油的热闹,英芙又怀了身孕,更该大肆庆祝了。
“再加上烟花爆竹、教坊舞乐、万人踏歌,欢庆之声能响彻百里之外。”
大郎说的兴起,为表沉稳老练,忽然深深吸气纳入丹田,沉声道,“我大唐疆域广阔,人口繁盛,发达富庶。你我二人,上托祖宗之福,下受爷娘庇护,很应当对月祈福,保佑圣人太平安康,爷娘健康长乐。”
“呃……”
杜若一时无言以对,幸得二郎插口道,“国有明君自是百姓大幸,不过今夜还是先观灯吧。”
自家兄弟拆台扫兴,大郎皱眉,正要反击,周围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数百人不约而同一起抬头,只见宫门上不知何时已点起一整圈火把,熊熊烈焰似金边,隔断了天上明月与地上花灯,单独将那一小块领地勾勒出来。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卫士们全都右手执戈,单膝下跪,整齐而恭敬地低下了头。
几百件黑色盔甲构成沉默的黑潭,在火把耀映下熠熠发光,仿佛黑玉反射出月亮的光芒,既七彩璀璨,又清冷孤寒。
杜若被这一幕的简洁和庄重深深击中,无需威吓就能实现的征服,带着一种深邃而难以言表的美感。
她微微向大郎靠近一步,按捺住砰砰地心跳,喃喃问,“是圣人要出来了吗?”
大郎满意于她的信任,低头凑到她耳边。
“应该不是,圣人明夜会在花萼相辉楼摆宴开席,今夜许是点了哪位重臣出来代为巡幸百姓。”
他难掩得意。
“妹妹莫急,不论他是哪个衙门口儿的,待会儿人出来了我便认得,再细细说与你知道。”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宫门上漆黑的潭水流动起来,哗啦啦向两边退潮,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门内楼梯上一步步踏上来。
对伏在低处的围观群众来说,他头上的天和脚下的地,融汇成完整而浓淡不匀的黯淡舞台,一顶金色的远游三梁冠轻盈地浮起来,越升越高。随着那人沉稳的步态,他一丝不苟的发髻,裸露的脖颈,鲜亮倜傥的朱红大翻领胡服,然后是被织金腰带紧紧束缚住的昂然有力的腰肢,一样样依次登台。
杜若瞪大双眼,她从没见过服朱的男子。
她一直觉得朱红不适合男人,那不是又浓烈又旖旎的颜色吗?寻常姿色气度的女郎尚且撑不起来,独子佩那样俊逸潇洒的身姿面相,着朱红翠绿方才勉强能看得过去。
男人?那得多么俊朗的眉眼才镇得住啊。
可是台上这抹朱红却盖过了周遭所有明暗交织的光影,甚至远远超过五彩斑斓的花灯,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但又傲然凌厉的气魄。
他背着手,慢慢在城门上左右踱步,面孔微垂,似要看清麾下拥挤好奇的民众,又似仅仅在展示自己。片刻之后他稳稳站定,抬起下巴打开臂膀,姿态松弛坦然,像一只巨大的鹰张开双翅,意欲从宇宙洪荒中招揽豪杰。
杜若竭力睁大双眼,然而宫门上火光太过耀眼,无论如何看不清那人的面庞。
她着急地问。
“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