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桐只嘿嘿笑。
杜若想了想。
“你是怕我上门挨光,遭了人家奚落吗?”
“韦家六娘子一向大方,又跟你要好,她自然不会。只是奴婢见雨浓姐姐果然穿着碧色裙子,想他们家的门槛真是难踏啊。”
杜若闻言赧然。
从前在学里,两人性情相投,明知碧色微贱,却都爱它色如翠竹品性高远,常相约同穿。如今英芙自恃身份不便再穿,自己却是无品级在身,不得不处处用心在意。
“今日上门只当走亲戚会朋友,往后却不是了。”
海桐应了,又问,“二娘可想好了对郎主怎么答话?”
杜若摇头不语。
“要依着奴婢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郎主先好好哭一鼻子。二娘一向太伶俐些,郎主难免抱极大期望,稍不如意便怪你不尽心。不如先诉苦,也叫郎主知道你的难处。”
杜若哑然失笑。
“这不是耍赖么?”
“奴婢虽不知郎主要如何,只看今日情状,必是十分难为人的。”
“阿耶有阿耶的打算,世事却未必都如他的意呢。”她顿了顿,又叹气,“世事又能尽如谁的意呢,不过尽人事。”
海桐点点头,“从前阿娘说,今日虑明日事,今年虑明年事,至于百年之后,自有老天爷操心。”
杜若哈哈一笑,照泼皮无赖的眼光看,确实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十六王宅距离延寿坊足有八九个街口,纵横相距遥远,所幸除东市人多,朱雀大街车多,其余街口都还顺畅,马车走了多半个时辰方才入坊。寿喜将两人送回杜宅,自去车行交涉不提。
杜若经过正院,听见杜蘅正在耳房发落琐事,便向西跨院来。
东跨院自杜若上学起便年年翻修,着意加了许多梁柱装饰,西跨院却连桃花都拔了去,另植雪松。
前些日子多番风雪,旧的未化尽又添新霜,韦氏院里种的好迎客松,松针愈显苍翠,针尖上裹着一层轻薄的冰。夕阳西沉,绚丽的晚霞映照在冰尖上,琉璃般灿烂。
杜若驻足看了一会儿,待心事稍平,方才走近阿娘卧房,在门口跺了跺脚,听见韦氏问。
“谁在外头,若儿?”
“阿娘——”
杜若掀开填了厚厚新丝的布帘,便觉一室温暖。
方才英芙那里熏得满房滚热,她背上都沁出汗来了。相比之下,还是阿娘这儿温度适宜。
韦氏盘腿坐在榻上,榻桌上供着青铜三足鼎,青烟袅袅,满室檀香。鼎旁摊开一卷陈旧竹编佛经,麻绳将断未断。
前番为着见外客的缘故,韦氏才梳了堕马髻,略施了些脂粉。今日闭门不出,钗环不见,发髻未解,满头青丝斑白,双眉低垂,嘴边几道深深皱纹,衬着身上簇新的碧色袄裙,不满四十岁的人,直如槁木死灰,已有衰老凄苦之相。不言不动之时,神色漠然,仿佛心驰远处,早已不在此时此地。五官虽还和旧年仿佛,妍丽妩媚处却像衣料上印染的花样一般,尽数叫滔滔时光洗去了。
杜若脚下一软跪在地下,将头抵在娘的膝头,两臂抱着,痴缠道,“阿耶好狠心。”
韦氏摆了摆手,莲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母女俩静静的依偎在一处,韦氏半垂着眼,口中经文吟哦不停,伸手抚弄女儿的发髻。
“阿娘,女子的命运就是这般翻覆由人吗?”
韦氏面上一滞,不知怎的发出一声讥刺的冷笑来。
“何止女子,世上各人命运早已注定,不过各个都是睁眼的瞎子,茫然无知罢了。”
杜若怨道,“阿娘,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不要做妾侍,仰人鼻息,与人争宠,就让我像阿姐一样嫁了吧。譬如头先阿娘相看过的,将作监王监丞家,或是旁人,我也愿意。”
杜若喁喁诉说许久,韦氏都充耳不闻。杜若心底冰凉,方才一路将希望寄托在阿娘身上,看眼下情形,难道阿耶的打算阿娘早已知晓,并不会为自己出头?
她咬咬牙恨声诅咒。
“阿娘若再不开口,莫怪儿任意妄为!”
只听一阵急急脚步,杜有邻恰好赶来,闻言怒道,“今日便不该放你出门!你又待如何?”
没想到阿耶来的这么快,必是紧盯着自己了,明明是家养的亲生骨血,如今防她就跟防贼似的。
杜若一时激昂,热血在周身冲刷奔跑,几乎就要破腔而出,遂顾不得方才海桐的主意,将头一昂,傲然道,
“儿不愿参选有的是办法!阿耶莫以为这便拿捏了儿的终身!”
多年爱若珍宝的女儿竟这般不驯顺,将老父弱弟的仕途视若无物,杜有邻气的胡须乱颤,指着她破口大骂。
“没有杜家哪儿来的你!如今翅膀还没长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往哪儿飞。”
他素来在衙门里端着一副笑面孔,做惯了好人的,便是发怒也气势平平,毫无慑人之处,眼见杜若面无惧色,越发气的狠了,发狠向窗外大喊一声。
“来呀!”
福喜、禄喜两个跑进来,躬身道,“郎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