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喜雇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拉的大车,车厢装饰华丽,车壁上雕刻着春兰秋菊四时花饰,当是车行里最贵的一档。
三人出了延寿坊东门,向南走过八个路口,便到了安化门。待守城军士查验过身份,出安化门后,苍茫天地间便没了城墙、坊墙的阻隔。北风肆无忌惮,夹杂着细碎雪粒,呼呼喝喝横扫一切。
荣喜穿着旧年夹袄,袖口残破,头上连顶毡帽也没有,佝偻着身子,快马扬鞭,不多时便到了杜陵。
因走的急,手炉火盆俱未带上,杜若又困又饿,更兼风寒水冷,半闭着眼靠在海桐身上养神。海桐翻来覆去想着‘皇子’二字,也不敢做声。
如此疾行近一个时辰,方才到地头。荣喜下车与门房通名,海桐爬起来整理仪容。杜若盘算着怎样向英芙开口,忽听见荣喜在外高声道,“二娘子,忠王妃身子不便,今日不曾回呢。”
杜若意外地呀了一声。
英芙与母家感情甚笃,单月逢六归宁的规矩从未打破,这是怎么了?
她垂头想了片刻。
亲王府不同于寻常人家,是没有婆母的。诸位妃嫔都在内宫,故而王妃不用侍奉长辈,尤其是英芙所嫁的忠王,生母早逝,自幼便被抱到先皇后王氏膝下抚养,后来王皇后因施行巫蛊之术被废,父亲兄长皆被诛杀。
故而在忠王府里,英芙便是说一不二的主母。
有什么能阻止英芙归宁呢?
杜若忽然明白过来,心头一喜,朗声道,“荣喜,咱们去十六王宅。”
“得嘞!”
荣喜应声扬鞭,将马儿赶得飞快。
长安城内大道虽宽阔,但人车混杂,行进甚慢,因此荣喜未走原路回城,而是绕着城墙向东,自东北方向的通化门入城,在第一个路口右拐,不多时便看到安国寺高大的佛塔。
杜若曾随韦氏往安国寺拜谒佛像,知道多供奉印度密宗造像,与大慈恩寺佛像素色淡雅、娴静安详的雕刻风格迥然不同。她尤其偏爱其中一尊三面六臂的马头明王像,木质刷红黑两色,用色肃杀,垂发披肩,愁眉瞠目,初看一脸怒容,手持宝剑似要杀尽人间奸邪,其实那柄剑是要斩断烦恼之根。
比起大慈恩寺的祥和宁静,安国寺充满张力,神秘莫测的宗教氛围也更浓郁。
说起来,英芙好像是信密宗的呢。
杜若想起来,英芙腕子上常年带着一串迦南香双福十八子手串,每颗珠子上镶嵌两个金质‘福’字,正面长形,背面圆形,形制在中土颇为少见,是印度高僧善无畏座下的弟子,赠予英芙的长姐韦青芙,青芙又转赠的。
过了佛塔,展眼便是十六王宅,门口果然守卫森严。
海桐下车与门卫交通许久,才唤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黄门从内院跑出来,他年纪虽小,打扮却有模有样,头戴高山冠,身着土黄圆领袍衫,衣裳似是大了些,下摆掖在腰间,露出白色中裤。
小黄门满脸稚气,说话做事却一板一眼的,颇有架势。
海桐好笑,依礼屈身纳福,恭敬的唤了一声。
“中贵人安好。”
小黄门板着脸点头,自向车厢磕头问安,爬起来又掀开车帘细细瞧了,方才留荣喜在门房喝茶,驾着马车向内驶去。
看他驾车手势颇为熟练,海桐连声称赞“王府规矩果然不同”,却见杜若心事沉沉,恍如未闻。
韦青芙年长英芙十来岁,开元十二年已嫁于圣人的亲弟,薛王李业做正妃。去岁薛王病逝,韦青芙所生的李琄承嗣,封了嗣薛王的爵位,其余诸子皆为郡公。青芙膝下儿女双全,富贵美满,是韦氏平齐公房当世女子中的第一人。
平齐公房还有一个兄长,名唤韦宾,曾任内直郎,在殿内侍候细务,因与殿中监皇甫询私议政事,被圣人杖杀了。为免牵连薛王和儿女,青芙自摘了王妃冠服,在家待罪,直到圣人招薛王入宫安抚,方才复位。
韦宾死时英芙还小,对这个哥哥没什么印象。后来女学中讲到此节,英芙愣在当地,傻乎乎的问师傅,“哥哥私议政事,与长姐何干?”
师傅道,“圣人秉性急躁,雷霆之下必有冤屈。与其正面解释,不如避其锋芒。不然薛王有事,王妃不得善终,恐怕还要牵连韦氏满门。”
英芙低头想了半日。
“可是,若填进二姐也挡不住圣人的怒气,又当如何?”
师傅眼风扫过在场的十几个女孩儿,见她们各个都睁大了眼睛听这段公案,便提高了音量,正色道,“既嫁皇子,便得侍候圣人左右。君心莫测,一族性命皆在旦夕之间,由不得左右思量。薛王妃当机立断,自然是丢卒保车。”
今日平齐公房冠盖满堂,英芙的父亲韦元圭从兖州刺史任上故去,二郎韦坚弱冠即以恩荫出仕,初任秘书丞,后承父职继任刺史,还加授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镇守一方,在京中也是声名赫赫。
至于韦宾,已不大有人提起了。
杜若边想边掀帘向外瞧了瞧。
与百姓居住的热闹坊市不同,这里道路虽宽敞,却没几个行人。路两旁三四丈的高墙耸立,走了许久,方才见到两扇阔朗的正门相对,左右俱是蹲着两只大石狮子。左边正门上的牌匾写着“敕造郯王府”,右边写着“敕造鄂王府”,上面覆盖绿色琉璃瓦。
再走半日,又见到一模一样的五间兽头朱漆大门,上书“敕造忠王府”,门上金钉六十三颗,门口坐着十几个小黄门。
驾车的小黄门向那排人打了个响指,肃然吩咐,“去报给王妃知道,杜二娘子进来了。”
坐着的一个跳起来,从东边角门飞快跑了进去。
驾车的也未停下,将马车驱赶至角门前,轻声唤道,“杜二娘子,请下来换肩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