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两个朝廷命官是否漕帮之人……
关瑶埋低头,取了羹匙正打算要尝尝新上的汤盅时,骤然抬了抬头,对上身旁裴和渊的目光。
见她望来,裴和渊移了移,看向她那盅汤。
也不出声,就只看着。
关瑶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却也闹不懂他这目光何意,只能重新低下头,探入汤勺搅了搅。
那汤以大骨作底,佐以腐皮绿菜,汤中还浮着鸡蛋絮,看起来极鲜。
顶着裴和渊莫名其妙的目光,关瑶撇开上头那黄澄澄的油星,舀了匙汤放到嘴边,秀气地啜了一小口……
一股浓郁的姜味直冲鼻腔,关瑶当即撑着桌面开始重重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花直在眼里打转。
泪眼朦胧间,仿佛看见裴和渊眼中浮起“活该”两个字。
“小郎君没事吧?”陈老爷子忙声询问。
关瑶无暇开口,只憋着气摆了摆手。
陈老爷子向仆妇了解过情况,这才歉意道:“知几位淋了雨,老朽便嘱厨下特意熬了这辣骨汤。他们做事毛躁多放了几片姜,不曾顾及到贵客口味,呛着小郎君了。”
关瑶略略喘定,抹去眼角的泪花子道:“陈老有心,是在下方才喝得太急了。”
拭过泪,一杯茶水推到眼前。
倒水之人目中尘光平静,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关瑶愣头磕脑地与裴和渊道了声谢。
小小的插叙后,话头继续。
梁成潜答着陈老爷子方才的问:“陈老兄说笑,我二人不过是跑船的罢了,与漕帮攀不上关系。”
陈老爷子瞧着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闲谈道:“几位欲往哪里去?”
“我二人去乌城,这位小七郎君去亭阳。”
“乌城,亭阳。”陈老爷咂摸了下:“好似都是岭南那带?”
梁成潜点头称是,随口赞了陈老爷一句见多识广。
“老朽也是听我那外甥说的,他早年间,在岭南讨过营生。”陈老爷子掬着酒杯,力气有些大,手背的老筋鼓了起来:“江州发大水那年他尚在行武,恰好被征去那处救洪,许是觉得岭南也不差,便所幸在那头留了好些年。”
这席话说得格外缓慢,甚至听着有些艰难,话毕,陈老爷子还莫名嗟叹了声。
厅中一时有些沉默。
关瑶挟着半粒糯米丸,微微偏头看了裴和渊一眼。
好似夫君之前提过,他五岁前就在江州?
陈老爷子强打起精神,举起酒杯道:“听说我那双孙女早些时候冒犯几位,老朽甚是无颜,便以此杯向几位道歉。我那对孙女被惯坏了才会那般失礼,还请几位莫要与她们计较。”
三人当然不会计较,纷纷举杯陪饮一回。
也不知是被酒给冲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满饮这杯后,陈老爷子开始接连吁声叹气,满腹惆怅昭然若揭。
临时寄宿的客,本不便探听主家私已。可陈老爷子那忧相委实过于明显,梁成潜便斟酌着问了声:“陈老兄可是有何难处?”
“哎,也是个冤孽啊……”大概委实苦闷,陈老爷子还真就抹着下淌的老泪,把家里的糟心事给说了。
原来陈老爷子虽子嗣不兴,但本也有个独长子的。只两年前,那独子在田梗上被发狂的老黄牛给顶穿了肠,当场死于非命。
不久后,难以忍受丧夫之痛的儿媳也寻了短见,单留一对双胞女儿在世。
老的老弱的弱,家中无有壮年男丁,这样的人家最最逃不过的,便是个“吃绝户”了。
而于这点,陈氏族里其它人倒不敢打主意,盖因陈老爷身边有个势在必得的接任人,便是他那曾当过兵的外甥。
许是因着上过战场的缘故,他那外甥面相极为恶悍,一身煞气连狗都不敢靠近。
这般可怕的人物,即便在陈家作威作福,对陈老爷子推推搡搡毫不尊重,谁也不敢开口撵他。
要想不使家财尽数落在那外甥手中,陈家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招婿,便是那条能走的路。
而以防出现两个孙婿争来夺去瓜分陈家的情形,陈家决定只选一男入赘,同时娶姐妹两个为妻。
小孙女陈璃倒好说,相看过的只要瞧着是个良善之人,她都会点头。
可陈嫦眼光极高,是个挑剔的。普通的秀才举子她都瞧不上,非要寻个皮相与才情都出挑的,她方肯嫁。
而眼下那外甥之所以不在,盖因他先头找陈老爷要了笔银钱,跑去了外地寻旧友找乐子,已有数月未归。
可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出现。
在此之前,陈家自然想抓紧时机,快些个给姐妹俩定好夫婿,以免被那恶外甥给夺走家财。
听完这些,关瑶与湘眉对了下眼。
怪不得陈家姐妹那样,原来不止瞧中裴和渊,还想让他当上门女婿。
还好在此之前她先下手,把这人占作自己夫婿了。
说起来这陈老爷也是个少见的直恳性子,还惋惜地看了裴和渊一眼:“也不怕几位笑话,这位裴公子的品貌气度,真真是那些个与她们相看过的郎君比不上的,可惜公子已有妻室,倒与我那双孙女无缘了。”
溢美之词倒没什么,可后头那句却让人怎么听怎么不适。
饶是吴启,也皱曲了一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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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饭厅往客院回时,见梁成潜与裴和渊似在低声议着什么事,关瑶自觉离远了些。
走了大半程,湘眉终是没能忍住气:“那陈老爷实在脸大,不过有几个小钱罢了,真觉得谁都瞧得上他们家?”
“人多爱与人作比,他们在这乡里当个富户,确实比不少人强了。”关瑶含混回了句,似有些口齿不清。
湘眉冷哼了句:“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若知晓咱们郎君身份,怕是哭喊着要把他两个孙女送给郎君当妾。”
雨后,初夏的夜风骀荡在空中,无端熏人。
许是那酒后劲有些大,关瑶这会儿目色有些迷濛。晕晕乎乎间,脑中想起听好友秦伽容训夫时说过一句话:“敢娶小老婆,看老娘不阉了他当胡瓜!”
“咳。”梁成潜的声音远远自后头传来:“小七郎君可还好?莫不是醉了吧?”
“没,没事。许是那厅里头酒气太冲,一时有些犯晕。”关瑶撇了眼坠在后头的裴和渊,目测了下距离,又见他神色如常,心道方才那话应该没有被听见。
在关瑶的照料下,灰鹦鹉一日比一日精神。可今儿梁成潜身上的酒气比关瑶的重多了,白日里还愿意亲近亲近旧主子的灰鹦鹉,这会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一遍遍地骂他“臭老头子。”
梁成潜提着那笼子走近来,颇为头疼:“看来只能再麻烦小七郎君一晚了。”
“梁伯客气,不麻烦。”关瑶双手捧过鸟笼,抱到怀里后才要去勾提手,那灰鹦鹉在里头蹦跶两下,突然扑腾着双翅,张嘴唤了声:“——夫君——夫君!”
情意绵绵的一个称呼,愣是被那大烟嗓唤出想让人立马失聪的欲望。
裴和渊投来目光时,关瑶那点酒劲,一下子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