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淡淡地应了声。
朝臣大都以为皇帝出身寒门,长年戎马,就是个草莽武夫,根本不懂朝政。可沈约知道,陛下是个对政治极其敏锐,并且学习能力非常强的人。在荆州任刺史的那几年,将军事重镇经营成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周边的百姓都跑来投奔,人口增加三成。
荆楚地区,只识明府,不认天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废帝的猜疑,竟妄想以区区五万兵力,夺回荆州的兵权。
沈约拜了拜,无奈地说:“宗正卿已经连续在臣的家中坐了几日,说陛下的内宫不能再空置了,皇后的人选也要尽快定下来。陛下若不点头,宗正卿恐怕会在臣的家中住下,臣可不想对着他那张老脸过日子。天下事定,陛下是该娶妻生子了。”
宗正卿位列十二卿之一,主管皇族事务,一向由皇亲担任。这位宗正卿是萧衍的族叔,上了年纪,是兰陵萧氏的耆老,素来很威严。萧衍很难想象族叔去跟沈约唠叨的样子,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也觉得有趣。
沈约跟萧衍相识于微末,萧衍的兵书,大字,全都是沈约教的。从荆州一路走来,风雨同舟。两人私下相处,没那么多的拘束。
“你倒是操心朕的事,自己呢?”
“臣自己一个人过惯了,何况臣娶不娶妻,影响不到江山社稷。”沈约坦然地笑道。
沈氏本也是吴兴的大族,沈约的父亲不知为何获罪于废帝,锒铛入狱。后来沈家满门被抄,沈约在故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脱,流落他乡,靠摆摊代写书信为生,意外结识了萧衍。听说沈家没出事时,沈约跟士族也有一门婚约,后来那婚约便自动做废了。
他好像再无心此事。
一个内侍匆匆跑过来,先是跟苏唯贞耳语了几句。苏唯贞几步走到萧衍的面前,低声道:“桓公和庾公在中斋等陛下,好像要问废帝和废太子的行踪。”
他们来得可真快,宫中应是有他们的眼线。
萧衍的脸色一沉,转身道:“回宫。”
*
王乐瑶走得很快,似背后有一只猛虎在追。
她总是在萧衍的面前出丑,实在丢脸。
帝王本就高深莫测,喜怒难辨,杀人不眨眼。王乐瑶甚至有种感觉,前一刻他们还在好好地说话,下一刻,他可能会掐断自己的脖子。那种力量悬殊之感,导致身体本能的敬畏,其实非常可怕。
她绝不会认为多年前那点误打误撞的小恩惠,可以当成护身符,自此高枕无忧。
还是少跟皇帝接触为妙。
半道上,寺中僧人找来,说是王家有人到访。
王乐瑶移步到大殿,见来的是家中总管事余良。余良年过不惑,很小便跟在王允的身边做事,算起来还是老夫人的表亲,于王家上下而言,地位独特。
“良叔,你怎么来了?”王乐瑶问道。
“四娘子,长公主醒过来了!”余良高兴地说。
王乐瑶的左右全都惊住了,没想到仅仅一日,高僧所言就应验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王乐瑶想到不用再去跪诵经书,由衷地说道:“醒来就好。”
“娘子受苦了,快收拾收拾,跟仆回去吧。”余良说到。
王家下人手脚麻利地去收拾行装,又给寺中添了足够的香油钱。
临走之时,王乐瑶还派竹君到谢夫人那里道别,只是她自己没有露面。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眼永安寺,苍松翠柏,云峰雾海,朱墙乌瓦的寺院,在壮秀的山色中,显得渺小而又平庸。平心而论,这永安寺破旧,还留下很多不好的回忆,她未必愿意再来第二次。可她并不讨厌这里,反而有种遗世的安宁之感。
这也是空道高僧选择出于此,终于此的原因吧。
车进了朱雀门,已近晌午,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潮汹涌。王乐瑶挑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看,归心似箭。
王家在乌衣巷,沿着秦淮河,俱是白墙乌瓦,建筑带有江南的秀美和含蓄。士族兴旺百年,府宅不断扩建,占地辽阔,但不会像那些寒门新贵一样,用雕栏画栋和舞榭楼台来撑台面。
永嘉南渡以来,王氏曾出过六位三公,十八位宰辅,能载入史册的卓越人物更是不计其数。每个先人留下的印记,都足以成为后世子孙立足朝堂的资本。民间有个说法:乌衣巷里金镶玉,一家字媲一家文。说的就是王谢两家,一个擅长书法,一个擅长诗文,在青史上留下了数不尽的名篇。普通百姓就算在边上沾沾这金玉之光,都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所以乌衣巷周围的里巷,居住的人口是整个建康最密集的。
王宅本就大,寻阳长公主下降以后,再把临街建造的公主府并了进来,因而规模大得惊人。普通人走在里面,肯定是要迷路的。
王乐瑶下车,门外家仆列队相迎,“恭迎四娘子回府。”
入府后,换乘肩舆,沿途下人都避让在侧,恭敬地行礼。王乐瑶居住在府中北角的沁园,楼阁以沉香木为根骨,院中种了很多名贵的花木,四季馨香,故而得名。还有一片桃林,花开时节,如云蒸霞蔚,绵延不绝。
在桃林荡秋千,喝酒,看书,绝对是上品的享受。
王乐瑶回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西边的公主府门前。
堂婶陆氏携王竣,王端俩兄弟,以及族中几位能叫上名字的夫人都在门前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