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炎热。 司礼府门前那块雕刻着巨象、寓意“太平景象”的楠木照壁在连日猛烈的日头下也显得发蔫,没了往日神气。 金显荣最遭不住热,早早令人买了冰搁在屋中角落,闷热的夏日午后,屋子里却一点暑气也无,桌上香炉里散发清甜芬芳,金显荣坐在窗下的躺椅上慢悠悠摇扇,时不时往嘴里塞颗冰浸过的紫葡萄,惬意赛过神仙。 他半眯着眼养神,是以司礼府来了人也不知,直到仆人走到他身边提醒:“大人,有人来了。”金显荣才睁开眼,一坐起身,就见司礼府的门口站着个穿雪白澜袍的年轻人。 这青年生得高瘦,雪白澜袍被微风吹得鼓荡,衬得一张清秀脸孔越发孤高冷傲,金显荣满眼妒忌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适才回神,问身侧人:“这位是……” 这是张生面孔,可瞧对方的衣裳料子、所配玉饰又不似寻常人家。 仆人弯腰:“大人,这是翰林医官院的纪珣纪医官。”见金显荣仍是皱着眉头,遂低声再次提醒,“纪学士府上公子。” 此话一出,金显荣脸上两道断眉一耸。 噢,原来是那个纪珣! 他对医官院的医官除了院使崔岷和陆曈,其余人都记得不甚清楚。毕竟他身体很好,在此之前多年都没见过几个医官,是以对纪珣这个名字并不敏感。 但若说起纪学士,那就很清楚了。 纪家一家子学士,各个满腹经纶,纪老大人曾在世时,是为翰林学士,后又有教导先太子之恩。 先太子故去后,纪老大人不久也病逝,当今陛下继位后,仍厚待纪家,纪家在朝中地位实在不低。 只是纪家身为文臣清流,当初就不参与朝党争斗,先太子故去后,更是心无旁骛地编纂典籍,对外之事一概不闻。而纪家唯一嫡子纪珣,连文臣都不想做,干脆跑去做了御医。盛京许多官门世家都对此暗中嘲笑,纵然纪珣医术高超,纵然他在翰林医官院实际上能与院使平起平坐,但说出去,做御医哪有做大官听起来光鲜呢? 何况还有掉脑袋的风险。 金显荣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的子嗣,将来可不能这般没出息,要是去学医,一定腿打断。 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端出一个笑容来,金显荣站起身,将对方往屋里迎去,又吩咐仆人赶紧倒茶,恭敬开口:“原来是纪医官,不知纪医官突然至此,所谓何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纪珣现在只是个御医,但他身后的纪家仍让金显荣不敢怠慢。 他只是疑惑,好端端的,纪珣跑这儿来做什么? 纪珣看了一眼司礼府内豪奢陈设,在那些玉榻香几,画案金台上掠过一瞬,才收回视线,“听说金侍郎前些日子身子不适。” “是是是,没想到这事纪医官也知道了。” 纪珣看向他:“金侍郎近来感受如何?” 感受? 金显荣愣了一愣。 他实在没想到纪珣会突然问这个。 自己与纪珣过去从无往来,没什么交情,何以突然关怀?再者说,整个盛京都知道这位纪公子不喜与人交往,说好了是清高,说白了就是孤僻不合群,一个不合群的人突然关心自己,金显荣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他谨慎地挑着措辞,“刚开始是有些不好,后来换了陆医官来给我行诊,感觉好了许多,这些日子渐渐也能偶尔行房一两次,甚至比病前更好。说起来陆医官的医术真是不错,这比先头给我派的那个医官好多了……” 他正说着,冷不防被身边人打断:“你很相信陆医官?” “陆医官是很不错嘛,人年轻,长得也漂亮……” 他想了想,官场之中互相照应,陆曈给了他那什么第二次生命,将来他还想再问陆曈多讨些什么春梦香的,便又多夸了几句陆曈。 仆人端着茶出来,将一杯轻置于纪珣跟前。纪珣低头看着,茶汤清亮,茶香冲淡了屋中过分清甜的香气,却让他的神色越发冷淡起来。 他打断金显荣的夸赞:“我知道金侍郎疾症,但有些问题不太了解,所以令人寻回陆医官给金侍郎所煎药药渣,还望金侍郎勿怪。” 金显荣望着他,没太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我在药渣中,发现红芳絮的残迹。金侍郎,陆医官给你抓取的药材中,用了少许红芳絮。” 金显荣困惑不已。 这药材名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他又根本不懂医理,只好茫然干笑。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纪珣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红芳絮有毒,用在方子中不妥,长用伤身。多年以后侍郎年纪渐长,遗症渐渐显出,会使侍郎忘物头痛,是中毒之祸。” “以侍郎之病用此毒做药引,得不偿失。” 屋中安静。 纪珣说完,见对面人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并无预想中惊怒之状,不由稍感意外,皱眉道:“金侍郎,可明白我刚才说的话?” 金显荣忙点点头,又摇摇头。 “纪医官,”他斟酌着词语,“你刚刚说的这个什么红芳絮绿芳絮的,我不学医,也不太懂。但是……” 他咽了口唾沫,“这方子有毒,长用伤身这事,我知道呀。” 纪珣猛地抬头:“什么?” 金显荣呆了呆,小心回道:“陆大夫早就和我说过了。” …… 太阳渐渐落山去了。 最后一点晚霞落下,院中燥意未退,枝隙间传来的蝉鸣把夏日傍晚衬得更加幽静。 制药房外的长廊下,地上人影徘徊。 身侧小药童忍不住提醒:“公子,不如晚些再来。” 纪珣摇了摇头。 白日里,他去了趟司礼府。 自前几日他在医官院门口将红芳絮一事与陆曈挑明后,纪珣一直考虑是否将此事回禀院使。但思忖一夜后,他还是决定先去司礼府先找金显荣。 那日门前陆曈所言,仅用红芳絮残枝碎叶,确实算不得违背御药院条律,因为残枝碎叶终究属于“废料”,医工可自行处理废料。 但陆曈给金显荣开的方子出了问题,就属于违背医官院的规矩了,轻则停职,重则获罪。 纪珣打算去司礼府瞧瞧金显荣症像,依据症像探清陆曈究竟用了多少红芳絮。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户部左曹侍郎金显荣竟告诉他,红芳絮一事,金显荣是知情的。 那位断眉的侍郎坐在他面前,端着茶呵呵玩笑。 “陆医官早就将利害告诉我了,用久了几十年后脑子会有点问题嘛。没关系,这点遗症我担得起。咳,我那小兄弟可比脑子重要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做打算,再说我脑子本来就聪明富余,再多损耗些也比寻常人强。” 纪珣眉峰微蹙。 金显荣完全清楚其中利弊,在此前提下同意陆曈施诊方法,陆曈此举就合乎规矩。他指责陆曈的话统统不成立。 是他先入为主,咄咄逼人。 傍晚凉风穿庭而过,身侧小童抬眸看了他一眼,见青年盯着制药房的屋门,不由心中长叹一声。 自家公子生得芝兰玉树、博学善文,性子却如石头刚硬板正。 得知自己误会姑娘后,便即刻要来当面致歉。奈何陆曈身为翰林医官使,每日忙碌更甚院使,用过午饭后就一头扎进制药房,到现在还没出来。 他等得肚子都饿了。 然而自家公子死心眼,不等到人决不罢休,这般严肃神色哪看得出是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兴师问罪。 正想着,面前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陆曈背着医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小药童忙扯了把纪珣袍角。 陆曈刚出门就瞧见门前站着的两人,不由脚步一顿。 凉风吹树,蝉声断续。纪珣站在门口,拦住她的去路。 “陆医官。” 她只顿了一下,便冲纪珣点头:“纪医官。” 语气平静冷淡,宛如几日前医官院门口的质问全是幻觉。 纪珣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今日我去了司礼府,见到金显荣。” “嗯。” “金侍郎说,你已告诉过他药方中使用红芳絮,并说明红芳絮毒性药理。” “是。” 他看向陆曈:“既然如此,前日在医官院门口时,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 他说得如此认真如此天经地义,好似只要她解释了他便会信,竟让陆曈生出一种荒诞的可笑。 沉默了良久,她才开口。 “其实不必解释,换做寻常医官,应当不会在金侍郎的药方中加上一味红芳絮,纪医官评说我急功近利并没有错。” 她仰起头,语气有些冷淡。 “只是,金侍郎比我更急功近利罢了。” 金显荣的病,用红芳絮做药引,是比用医官院那些温和之药来的药效刚猛。她一早就将其中利弊清楚告知,无非是笃定这位脑子长在裤腰带上的大人,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