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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人心


  战后第二天的邺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与汲郡父老竭诚欢迎朝廷大军相比,邺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四年前,王浚攻破邺城,鲜卑在此狂欢,死者逾万。  两年前,新蔡王司马腾入主邺城,百般盘剥,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年前,汲桑攻破邺城,死者以万计。  今年,石勒再破邺城。还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还是愿意约束军纪的。  另外,邺城或许也没多少人可死了吧。  石勒破城不过月余,邵勋又收复了这座被贼军放弃的城市。  四年之间,四次易手,死者不计其数,财货损失更是难以估算。  试问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这些来来回回的大兵们有好感吗?  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洛阳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邵勋行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  军士们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紧闭门窗,不许探头探脑,违者以刺客论处。  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房顶上,都有牙门军的弓手攀爬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各处。  邵勋对此很不高兴,但所有人都坚持这么做。  对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军政集团的核心了。  这个集团的武人们不在乎邺城百姓怎么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么想,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团分崩离析。  如果邵勋被人刺杀于邺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望挑起大梁,继承领袖的位置。  广成泽武人集团,势必会解体。  “开门!”邵勋随意挑了一户百姓家,说道。  这是一個小院,兴许里面住了还不止一户人。  唐剑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一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院门。  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了进去,挤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人拿长枪戳刺角落里的一个柴堆。  老者何时见过这个场面,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忧,不是来索逃兵的。”  说罢,他径自走进了堂屋。  屋分三间,左边是卧室,可能是老两口住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婆躲在屋内,眼怀恐惧地看着挤进来的铁甲武士。  他们一个个神色漠然,手抚在刀柄之上,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老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有时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堂屋右边同样是一间卧室,此时传来一阵惊叫。  邵勋走了进去,数名银枪军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已经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够了!”邵勋说道。  银枪军武士立刻退了回来,持械肃立着。  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说道:“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邵勋搀扶住了他,问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紧张地看着两位少女。  “这是你孙女?”邵勋问道。  “是。”  “令郎呢?”  提到这事老人眼圈一红。  他还没说什么,对面卧房里的老太婆却抽抽噎噎了起来,道:“我家本有三男,长男随成都王攻洛阳,再也没回来。二男为汲桑所征,都说他死在了东武阳。三男尚未长成,却暴病而亡。就连我家长男之妇,都受不了跑啦……”  说到这里,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老者以目示意,不断对老妇使眼色,担心她哭得太厉害,让这帮兵大爷们厌烦,直接一刀斩了。  邵勋走向榻边。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盖不住两位少女的身体,大半个肩膀露在外边。  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两名亲兵给按住了。  邵勋脱下披风,盖在少女肩上,转身问道:“日上三竿了,为何窝在榻上?”  老者一愣。  “君侯问你话呢。”唐剑提醒道。  “这……”老者嗫嚅了一会,方道:“成都王、南阳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来来去去,征派频繁,家中衣物多被征收。而今就两套衣物,谁出门谁穿。”  邵勋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了。  比起坞堡内的庄客部曲们,自耕农和城市居民尤其凄惨,因为没人庇护他们。  当然,如果战争深入进行,坞堡的生活也会急剧恶化,早晚的事情罢了。  他拉过唐剑,吩咐了两句。  唐剑立刻照办。  片刻之后,有亲兵捧来了几匹绢帛、麻布,还有人搬了几袋粮食。  “布收下吧,给她们做几身衣裳。粮食藏好了,莫让人知道。”邵勋对老者说道。  老者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首先要养活我的兵,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才会考虑百姓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邵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任性一番。”  说罢,看了一眼俩少女。  大一点的有些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小一点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军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铁甲铿锵,鱼贯出门。  “缴获的财物,归属邺城百姓的,着即归还。其他的,好生收拾,运回梁县。”邵勋吩咐道。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  邺城缴获之财物,显然不全是在城中抢掠所得,还有大量来自周边诸郡的钱粮。  邵勋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会装看不见。  就像进军关中的时候,他半激于义愤半出于其他目的,将烧杀抢掠的五千鲜卑骑兵闷死在城内一样,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顾虑,不可能随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后,他没法再无动于衷,没法像司马祐、戴渊、刘琨一样与鲜卑称兄道弟。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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