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始终落在面前的公孙鞅身上,耳畔不断回荡着他所问出的问题,此刻余氏家主余开脸上的神情显得复杂而又凝重。
沉默在偌大的牢狱之中持续了许久,一直到阵阵回音出现几人之间才算是被打破。
“公孙县令说得不错。”
余开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公孙鞅,声音缓慢地说道:“我等世族虽然出身秦国,但是如今栎阳已然为魏国所有,我等又如何不会耗费心思关注一些魏国之事呢?”
“按照常理来说魏国新得栎阳乃至秦东之地,一切都应该是以维持稳定为主,并不会有什么大动干戈之举。”
“而你公孙县令数月以来则是一反常态,率领着县中小吏在各乡各里之间丈量土地。”
“结合魏国之前所颁布的各项制度,以及你公孙县令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栎阳官府要做些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
余开的一番话语将公孙鞅这些日子的动作可以说是分析了个清楚明白,不过当将话语说完之后,他的脸上却是浮现了一抹自嘲。
“只可惜我等行事仓促,没有能够做好充足的准备,若不然也不会棋差一着,落了如今这么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公孙鞅一直观察着面前余开,看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变化,又是一個疑问被他抛了出来。
“为了推翻授田制,世族如此兴兵反叛,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值得。”
就在公孙鞅这一句话刚刚问出口的那一刻,余开的目光突然无比坚定地盯住了他。
“我等世族因何而起,就是这些国君赐予的土地以及其上的人口。”
“若是这些土地都被授予了黎庶,若是人口不再为我等世族所拥有,那么世族还可以称得上世族吗?”
余开的话语如同一口朝堂之上的大吕黄钟一般,在公孙鞅的心中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伴随着心中的思绪流转之间,一个问题出现在了公孙鞅的心头。
世族何以被称为世族?
周朝初年,当初与周武王一道覆灭商朝的诸侯、功臣以及众多的周室子弟被分封到了各地,这便是周室最初的一批诸侯或者世族。
那个时候这些诸侯世族前往的往往都是不毛之地,他们开拓疆土的历程用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来形容却是一点也不为过。
这些最初的诸侯世族用无可置疑的功绩赢得了国人的拥戴,他们也无愧于自身所拥有的诸侯世族的尊贵身份。
只是天下的土地毕竟都是有限的,经过了漫长的开发之后,那些原本的蛮荒之地大多变成了适宜耕种的土地。
这个时候伴随着最初那一批诸侯世族的逐渐离世,国君卿大夫之位经过几代流转,传递到了那些人的后裔手中。
安逸的生活让这些承载了先祖荣光的新一代诸侯世族逐渐变得腐朽,他们大多忘记了先辈的夙兴夜寐,也不再呕心沥血治理家国。
他们就像是一只只蜱虫一般吸附在曾经先辈所创立的基业之上,醉生梦死地吸取着这个国家的底蕴。
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诸侯宫廷之中人伦惨剧,以及鲁国夫子曹刿的那一句肉食者鄙,说尽了贵族世族腐朽的本质。
当一句句振聋发聩的先贤话语在耳畔回荡,公孙鞅的心中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那些只知道贪图享乐的人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之为世族,他们就是蛀空一个国家的海量白蚁。
拥有权力与财富的前提,必须是立下足够的功勋,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属于他的一切。
李悝、乐羊、翟角……
一个个曾经为了魏国立下汗马功勋而被赐予土地、财富的人名出现在了公孙鞅的心中;一道道因为军功而得到赏赐的身影浮现在了公孙鞅的面前。
双眼之中的坚定之色越发浓烈,公孙鞅的目光同样看向了面前的余开。
“余氏家主,我倒是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世族之所以被称之为世族,不在它拥有的土地人口的多寡,而在于它曾经立下的赫赫功勋。”
“余氏何以能够被称之为余氏,那是数百年前秦国重臣由余襄助秦穆公扫平西戎。”
“若是没有数百年前立下的不世之功,今日栎阳这片土地之上又哪里来的余氏?”
公孙鞅这一句话却是让余开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心中的信念根本不会被这三言两语给轻易击破,但是这句话还是在他的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
面对着余开此刻表现出来的这份沉默,公孙鞅并没有继续诉说自己的话语,只是同样默默地注视着他。
恰在此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其所引发的阵阵回音,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公孙鞅的脑海之中。
“参见县令。”
目光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余开,只听公孙鞅充满平静地问道:“什么事情?”
轻轻平复了一下因为快速跑动而有些紊乱的气息,面对着公孙鞅的询问只听来人禀报道:“启禀县令,河西大营派出的援军已至,县尉已经先行前往城头,他命小人前来禀报县令。”
“知道了,我们走吧。”
公孙鞅轻轻地点了点头,朝着来人示意了一眼,转身便要离开这一座空阔的栎阳狱。
只是脚步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公孙鞅却是停了下来,就这么背对着余开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还请余氏家主放心,我却是无权对你们进行处置。”
“按照数十年前李悝相国所订立下的法令,你们将在一切安定之后被押往都城安邑由君上亲自处置。”
“在此期间,还请两位在此安心休息。”
说完了这一番话语,公孙鞅停驻的步伐继续向前,整个人更快便消失在了栎阳狱中。
“呸……”
就在公孙鞅消失在视野之中的同时,余开旁边的那间牢房之中,沉默不语良久的丕占却是带着满脸的不屑吐了一口。
“只会使些阴谋手段的小人,我丕占看不起你。”
冷声骂出了这一句之后,丕占的注意力很快便从离开的公孙鞅转向了旁边牢房的余开。
“余兄,你说我等此次能否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