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练习课,指导老师是来自奥地利的威廉约瑟夫,名气与托马斯不相上下的他要比托马斯小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倒是欧洲人典型的高大挺拔,相貌英俊,但因为从进来开始他就没有笑过,看起来挺不好接近的样子,整个人的气质与同属于德意志民族的托马斯先生截然相反。
他在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向学生们解释道:“开设练习课的目的是要让你们明白演奏技巧的用法。演奏技巧是用于提高乐曲的难度、增强乐曲的情感、升华乐曲的主题的辅助工具,使用恰当可以为你的演奏增光添彩,使用不当的话反而会成为你的演奏的最大败笔。所以不论你掌握了多么高超的技巧都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你还应该学会正确地使用它。”
由衣听得有些汗颜——她怎么有种越听越觉得威廉先生这话是在说她的感觉?要知道她从九岁到第三次音乐比赛之前的演奏,正是威廉先生口中这种“胡乱用高超的技巧堆砌起来,徒有宏伟绚丽的外表,其实一碰就碎”的演奏啊……
“在座各位都是来自各个高校的、优等生中的优等生,相信你们在练习的过程中已经对我刚才说的话有所感受了。所以接下来就请你们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现在的水平,希望不会让我失望。就从……”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地看过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由衣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了。
惨了,如果和托马斯一起拜访过滨井美沙女士的“老伙计”里面有威廉先生的话……
“就从你开始吧,花泽由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由衣站起身来,走到那架纯黑色的钢琴前坐下,很有礼貌地问道:“演奏曲目是我自选还是……”
“不,”威廉先生摇了摇头,“弹你在最后一次音乐比赛上演奏的曲目。”
最后一次音乐比赛?
由衣想了想,问道:“《小星星变奏曲》?”
“是的,我看过一些你的演奏,觉得你在最后一次音乐比赛上演奏的《小星星变奏曲》是你近年来最优秀的演奏,连总决赛的《出埃及记》都比不过它,相信我。”威廉先生说道。
他的话明显透出了对由衣的偏袒,难免让在座的某些人面露不忿。
由衣下意识看了看就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们,为了能够让每个学生都靠前坐,学生们的座位是呈弧形散开的,由衣的目光扫过坐在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位置的女生——也就是下午被她吓得不轻的那个女生,现在由衣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松井美子,她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应该是个性格张扬的女生突然沉默寡言起来,这样的巨变让由衣觉得有点不安。
似乎是收到了学生们的怨念,原本面向由衣的威廉转身对他们说道:“你们不用这样,我并没有因为有人表扬过她就特别关照她。实际上在拿到参加这个班的学生的名单的时候,我就去找了你们每个人近期的演奏来看。之所以会让她第一个上来,是因为我个人认为她的演奏是你们之中最优秀的。而第二个被我叫上来的就是在我心中仅次于花泽由衣的人。排出这样的次序不是要划分你们的优劣,而是为了激发你们的竞争意识,不要忘了举办这次合宿的目的是‘让同样拥有高水准的学生们一较高下,取长补短’。但也不要因为你们的排名靠后就怀疑自己的能力,因为你们每个人都是校方经过精挑细选才推荐过来的精英,你们应该相信自己,凭借自己的实力改变我心目中的,你的名次。”
听完威廉先生的话,由衣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这个威廉先生,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却拥有与他的演奏技巧一样高超的说话技巧呢,这不,刚刚还满脸不忿的学生们纷纷收敛了不甘之色,一个个眼睛里都燃起了熊熊斗志,似乎是恨不得马上把坐在钢琴前的由衣挤开,大显身手一番,以让威廉先生对他们改观。
只是……
由衣看了一眼哪怕是威廉先生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都没有动弹一下的松井美子,皱了皱眉。
平复了学生们躁动的情绪,威廉先生对由衣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由衣把自己在最后一次音乐比赛上的演奏完整地回想了一遍,才按下了琴键。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由衣已经见识到了威廉先生精益求精的性格,这让她对当下的演奏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而且鉴于他刚上课时说的话,由衣还特地删去了一些她认为的、非必要的高超技巧,使整首曲目以更加朴素真实的面貌展现在人们眼前。
随着旋律的层层推进,一开始还非常不以为然的学生们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当琴声骤然转向情绪最激烈的第七次变奏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由衣大胆的改动和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娴熟演奏惊呆了,特别是下午挑衅过由衣的三人组,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多年以前起就在他们心中、在众多挑剔的评委心中沦为了二流的花泽由衣竟然会有如此精彩的演奏。
当然这不能怪他们消息闭塞,毕竟找回了状态的由衣还没有在大型音乐会或者音乐比赛上露过面。至于校内音乐比赛总决赛,虽然说的是校外的人也可以来欣赏,但其实就只是为了接待一些其他音乐学校的领导,真正专门赶过来看比赛的学生少之又少,所以由衣的改变还没有被大多数人知道。
练习室里安静了片刻,率先回过神来的威廉先生轻轻鼓起了掌,严肃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说道:“Bravo!”
被这么直接地夸奖,由衣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现在你们知道花泽由衣为什么在我心里排第一了吗?”威廉先生面向学生们问道。
想到自己先前的怀疑和不服气,大多数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当然,这不是说花泽同学的演奏就是完美的,”威廉对由衣说道,“你听了我的话,去掉了曲子里一些不必要的技巧,这很好。但你太谨慎了,有几个地方可以不用去掉的都被你去掉了,说明你还没有彻底明白哪些地方可以用技巧,哪些地方不能用技巧……”
第二天中午,由衣坐在餐厅里,玩着手机等月森把点的餐端过来——这是他们这两天的相处模式,虽然课程不一样,教室也不一定在同一层,但每次下课后由衣都可以看到站在门外等她的月森,吃完饭后月森会把她送到她上课的教室或者她的房间门外再离开,就像……
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保镖。
由衣并不清楚月森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觉得这里很危险?怎么可能,这座别墅的安全系数挺高的;还是说他觉得她在这里会受欺负?不管怎么看……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好吗?
不过……
感觉到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刺的目光,由衣的神色一凛,她尽量保持着随意的坐姿不变,手上的手机又转了两圈,假装没有发现那道目光的存在,然后她伸了个懒腰坐直身子,抬起头,看似是在寻找负责点餐的月森,实际上正慢慢地转头,想看清楚到底是谁这么仇视自己。
结果头才转到一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消失了。
由衣皱起眉头。
又是这样,这两天她一到人多或者没人的地方就能感觉到这种仇视的目光,附骨之疽一样跟着她,但每次又能在她转过头去之前收回去,让她无迹可寻。
看来对方对这种事情很是熟稔啊。
由衣站起身,快速地扫视了整个餐厅一圈,别墅里只有这一个地方供餐,所以别看每个班的人数不多,但一到饭点餐厅里就挤得不行,这也是为什么她和月森要一个人占位置一个人去点餐的原因之一。
餐厅里的人差不多被她看了个遍,似乎没有她想看到的人。
合宿才第二天,她很清楚自己得罪了哪几个人,所以也不难猜测是谁在背后耍这种见不得光的小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