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双手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由衣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如此多次反复,直到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她才睁开眼睛——很好,手不抖了。
她手上用力,如往常一样随便练习了几首高难度的曲目,然后猛地停下手,行云流水的琴声戛然而止。
她开始回想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
那多年压抑的痛苦终于在一夕之间如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
没有人主动询问她的感受,没有人愿意倾听她的心声,没有人会在乎她的想法,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而绝望地在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摸索前行。
她也会害怕,也会觉得孤单,也会觉得……很累,可是没有人允许她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随时随地都监视着她,他们化言语为利器,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在她的心上,促使她不断前进,连歇口气的时间都不肯给她。
父母的不理解,同学们的疏离,连唯一能够陪伴自己的钢琴也和自己渐行渐远……
她心里的恐惧一天深过一天,她害怕有一天连钢琴都会离自己远去,那样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在无底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可越是挣扎,她整个人就下陷得越快,冰冷彻骨的淤泥渐渐没过她的腿弯,腰际,胸口,漫到她的咽喉,她被这痛苦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真的就这样放弃吗?任由自己在泥沼里溺毙。
不,她不甘心!
会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吗?不会,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就只能靠自救了!
不要!
她不要变成一个别人说什么就去做什么的可怜虫!
她不要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提线木偶!
她不要继续这么懦弱地弹着钢琴!
她应该挣脱枷锁,飞向自由的天空!
她应该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享有多姿多彩的人生!
她应该把人生的选择权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
……
没错。
这是她的人生,应该由她自己谱写。
这是她的命运,应该由她自己掌控!
是的,命运。
激昂磅礴的乐曲在宽敞的练习室里来回激荡,笨重的钢琴本身、房间内的所有摆设、脚下的隔音地板甚至于巨大的落地窗都仿佛承受不了这激烈愤慨的情感而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嗡鸣。
由衣的双眼专注地盯着黑白的琴键,表情严肃而认真,她的坐姿端正而笔挺,胸口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双手光速一般在琴键间跳跃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悄悄地汇集在一起,沿着她的额角和鼻梁滚落下来,她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弹着钢琴。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重重地砸在地上,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脱力一般趴在琴键上大口呼吸着,良久,才慢慢地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着。
是的,激动。
她把仍在痉挛的手凑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神经质一样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然后是大笑,再是不可控制地笑出了声,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种全部身心都投入了乐曲中的感觉,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就像喜欢登山的人一口气从山脚爬到山顶,喜欢游泳的人一口气在海里游上了十几个来回,狂热的艺术家经过数日的不眠不休终于拿出了一幅令自己满意的画作,疯狂的科学家多年如一日的埋头苦钻终于向世界展示了一个伟大的科研成果……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舒畅感。
本来想抓住时机多练习几遍,但这样的练习实在太累人了,练到第三遍的时候由衣就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她恋恋不舍地又在钢琴上来回抚摸了一会儿,才合上琴盖走了出去。
一开门,看到站在门口、手上还端着一杯牛奶的母亲,由衣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九点多了吗?
猛然听到开门声,母亲也吓了一跳,她看了看没有什么表情的由衣,把牛奶递给她:“那个,不想练习了吗?那就喝了牛奶去……”
由衣伸手去接,手指接触到冰凉的玻璃杯的时候她有些困惑——冷的?
与此同时,母亲的手突然收了回去,她像是刚刚才发现杯子里的牛奶已经冷透了一样,有些尴尬地说道:“没注意到牛奶已经冷了,我下去给你热一下,你先回房好了。”
她说着就要下楼,由衣突然叫住她:“……你等了很久吗?”
“诶?”母亲连忙摆手道,“没有多久,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才怪,平时烫口的牛奶都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想到她一个人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由衣还是有点心疼:“……其实你可以直接进来的。”
“啊?不,不是你让我们不要来打扰你吗?”已经走下了两层台阶的母亲局促地说,“我是怕影响你练习……”
由衣没有再说话。
等了一会儿,见由衣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母亲心里说不清楚是难受还是失落,她勉强笑了笑,说道:“好了,你先回房吧,我很快就上来。”
由衣点了点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母亲也继续下楼。
在关上门之前,由衣对着母亲纤瘦单薄的背影说了一句:“夜里凉,出来还是围一条披肩比较好。”
原本以为和由衣之间的关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和的母亲没想到由衣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由衣还没有关门,母女俩就这么对视了片刻,由衣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合上了门。
由衣站在浴室里,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和母亲有六分相似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扯了扯嘴角。
到底,是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