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爱的笑容让滨井美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叫人不忍打破她的期待。
由衣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垂下目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琴键,总是挺得笔直的腰背微微有些佝偻,脸上透出几分难言的哀伤。
“不要这个样子,由衣,我知道你是很喜欢钢琴的。”这一次,滨井美沙站在一边小声的提点她。
她的声音低沉平缓,起一种很好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我知道你是很喜欢钢琴的。
是啊,她是真的很喜欢钢琴的,从四岁到九岁,她一直视钢琴为她生命里唯一的伴侣,她拒绝所有同学的邀请,拼命在课间写完作业,一有时间就去练琴,每天都要惠婶来提醒她才会恋恋不舍地去睡觉,她甚至会一边练习,一边对钢琴说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
钢琴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乐器,而是她重要的听众、重要的朋友。
但是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份喜欢的心情,会变质扭曲到了这种状态?
“想一想你第一次见到钢琴、第一次按响琴键时的心情,是不是觉得很新奇,很欢喜?”
第一次见到钢琴是她四岁的时候,具体情况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大人的说法是“由衣一看到那架白色的钢琴就挪不开眼了,坐在上面怎么也不肯离开,所以我和爸爸就马上把那架钢琴买下来了,我们相信由衣是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的”。
明明当初只是弹出简单的“do,ri,mi,fa,so,la,xi”都能让她雀跃不已。
但为什么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弹出高难度的曲目,却还是这么不快乐?
“还有第一次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自豪,很开心呢?”
这个她是记得的,她第一次弹出来的完整的曲目是《小星星》,最基础不过的曲子,却让她兴奋得整个人都炸开了,逢人就说这件事,搞得几乎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花泽由衣姑娘那天弹出了一首完整的《小星星》。
只因为一首不需要任何技巧的简单曲目,她都能得意得差点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但为什么到了现在,无论是弹会了哪一首别人口中多么多么难的曲子,她还是没再有过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
由衣紧紧交握的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来,带着这样的心情,喜欢钢琴的心情,再试一试吧。”滨井美沙鼓励道。
其实那些问题的答案她都清楚。
正如滨井美沙所说,她还是喜欢钢琴的。
但是她已经无法弹出让自己满意的曲子。
她的琴声空洞、干瘪、虚有其表、经不起推敲。
她喜欢的钢琴高贵、典雅,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
她怎么可以,用这么糟糕的琴声去玷污她这么喜欢的钢琴。
她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也没有资格再对钢琴说什么喜欢。
现实总是这么残酷,所以人们总是喜欢自欺欺人。
这血淋淋的认知给她带来了刻骨铭心的疼痛,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让她这一辈子不想第二次去触碰,这已成为她的一道心伤。
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掀开她至今依然血肉模糊的心伤。
在她最崇拜的人面前。
由衣颤抖的双手在琴键上方停留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每每将要触到琴键的一瞬间她都像触电了一样把手缩回来,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带得她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直到她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钢琴凳“嘭”的一声倒地,她无措地看了看地上的钢琴凳,又看看惊到了的滨井美沙和月森莲,惶然悲哀的表情看得人揪心不已。
她顾不上擦一擦眼泪,低下头,用力地咬了咬下唇,才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对不起,我,我可能,无法达到你的期望了。”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月森的家。
她这样跑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这么想着,滨井美沙给了月森一个急切的眼神,月森会意地追了出去。
由衣跑到了月森家附近的一个公园,她坐在一条长凳上,弯着腰背,把脸埋在双腿之间。
看着她仍不住颤抖的肩膀,月森竟觉得有些不忍。
虽然并不完全清楚缘由,但是既然钢琴让她如此痛苦的话……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音乐是一种既能让自己也能让他人获得快乐的东西。”月森抱手靠在长凳上,眺望着远方说道,“既然钢琴让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不放弃?”
良久,由衣才稍稍抬起了头,像是听不懂一般重复了一遍:“放弃?”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道:“居然连月森前辈也有叫人放弃的一天。”
“就算你强迫自己继续弹下去,你这样的状态也不可能再在钢琴上取得更高的造诣,与其这么痛苦地继续下去,不如趁早放弃。”月森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是担心花泽校长那边,我可以让我的父母去……”
“其实我的父母并不是主要的原因。”由衣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远处,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是我自己,无法放弃钢琴。”
“我从四岁开始弹钢琴,除了练琴以外我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从小到大,我不逛街,不去游乐场,不看动画片,连新衣服都全是母亲买回来的,渐渐的,我发现我无法融于周围同学们的圈子,他们都喜欢说哪家店的甜点很好吃,哪一部动画片很好看,哪里的衣服好看又便宜,我全部都搭不上话。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个异类。”
“我曾经非常渴望,如果能让我一天,或者半天不用练琴该有多好,后来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没错,就是合宿的时候。我却发现……不练琴我能做什么?”
“我这一生注定逃不脱钢琴的桎梏了。”
“所以就这样了吧,我也不想……再挣扎什么了。”
最后,恢复了平静的由衣站起身,如往常一般抚平了裙子上的褶皱,甚至还对月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月森前辈,今天谢谢您了,也请代我向滨井美沙女士道谢。我先回去了。”
夕阳西下,由衣的身影渐行渐远。
而此时离第二次自选曲目比赛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