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彻底冷淡下来,阿照拂袖起身,不再去管榻上的男子,只顾自寻了张草席,勉强铺在外间小案旁侧。也不吹灭豆油灯火,少年瞧着碗中灯花,见它噼啪一声转作昏暗,这才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待次日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阿照默默端坐起身,视线顺势朝门口望去,正当此时,恰有人伴着曦光推门而入。日影在他背后打出几束柔和的光晕,更是衬得对方宽肩蜂腰、澹静如云。
与那温和气质截然相异的,是他眉宇间的明显急色。阿照起身收了草席,见崔元径直于案边蒲团落座,这才试探性开口相问:“先生可是探得李奋消息?”
崔元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方出声回应:“听里正说起,李奋一家今晨已被定罪,李奋更是要黥为城旦,择日西迁。”
少年了然点头。
黥为城旦,也便是黥首与城旦两种刑罚的组合,黥首属于耻辱刑,即在罪犯面上刺字,城旦则是劳役刑中最重的惩罚。非但如此,他们一家还要尽数迁往陇西,其中便包括连坐的阿芜。
秦国对盗墓的管制本就极为严格,盗窃物品价值折合在220钱与660钱之间的罪犯,皆会被黥为城旦,若是金额超过这个界限,等待对方的便是劓鼻的酷刑,这本没什么奇怪。
可崔元如今还并不知晓李奋盗墓之事,在他心中,李奋怕是被县府冤枉责重了吧?
如此想着,便见崔元复又起身收拾起室内的行李包裹。阿照凝神将他望着,心中大抵猜出对方的用意。崔元莫不是要去为李奋一家击鼓辩白?他自知前方是以严苛著称的秦律,一不小心便有连坐同罪的风险,他怕此去难回,更怕耽误自己寻亲的行程?
果不其然,崔元整理箧箱的同时,不忘对他念念叨叨地开口嘱咐:“若是明日我未能归家,阿照便将阿梨送去当柳里,她的大父大母自会妥善看顾。”
“小黑虽生于山野,但未有伤人之心,阿照若想留它养着,便将它一路带去咸阳,如若嫌它累赘,就把它放归墓山,若有机缘,我自会将它寻回。”
“后院牛车阿照尽管带走,总能减少旅程疲累,这只箧箱中少说还有月余的干粮口食,一应用具也是提前清点齐全的,加上鞶囊中的秦半两,足以支撑阿照安全返回咸阳。”
说着,崔元将腰间鞶囊解下,顺手递给对面的少年。就算他不能成功为李奋翻案,好歹也要让阿照尽快回到亲人身边。
接过对方递来的茉色鞶囊,阿照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崔元面上,只见他敛眉思忖片刻,终是低声问出一句:“先生当真要去?”
他就这么相信那个素昧平生的家庭?还是说他所做一切,仅仅只是为了那个吏妾?
并不知晓对方心中的千头万绪,崔元诚挚点头:“是。”
哪怕只有绵薄之力,他们受人恩惠,总也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虽说县府不经审问阿梨的大父大母,便将此案断结宣判,确是在他意料之外。可他偏偏不想拿最深的恶意去揣测李奋一家,所以他只能将这个丑角,假设性放到县府身上。
毕竟人总是习惯于躲在自己的惯有思维里,就算是错,也错得甘愿。
但此事与阿照无关,他需得为阿照做好打算。想到此处,崔元反握住眼前人的白嫩手掌,温声叮嘱道:“我若不在,阿照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食之有时,莫要逞强挨饿,也莫要过分挑剔。”
话罢,便要出门雇马。
阿照下意识想要扯住对方的宽大衣袖,可手臂还未抬起,崔元便已阔步远去。
也对,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就算误杀三千,也绝不能放任半点危险临近。任何可能背叛自己的人,都不配得到他的怜惜与同情。
如此想着,阿照再次向门外瞧去。崔元笔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漫漫日光里,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却好像空了一片,突然刺疼地厉害。明明一路上都有在告诫自己,不能同他有半分亲近,不能让他融进自己的生活里,可到底还是没能办到。
不过幸好,这次是真的要割弃了。
从此天高路远,你我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