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夔心里一阵刺痛,父亲走了,那还是他的家吗?
邹士夔到旧货摊买了身半旧不新的二手西装换上,西装材料不错,全毛花呢,可是后领已经磨破,袖口也起毛,右手袖子钮扣掉了一颗,应该是哪个阔佬穿旧了随手扔掉的。旧货摊上有的西装看起来成色很新,可那是从殡仪馆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这身西装虽旧,至少穿得安心。
又走回熟悉的马路,环龙路道路狭窄,两旁矗立俄侨建造的三层西式联排房子,房子门头窗楣装饰异域风情的雕花柱头与门楣,恍然走在莫斯科的小巷子里。临近自己家,有一家罗宋人开的小面包房,做大列巴,那是附近罗宋家庭的主食。他家也做一些小点心,点缀奶油与樱桃。一到他们家开炉烘焙,满街飘满奶油的芬芳。可魔幻的是,他家隔壁就是一家极具中国传统特色的糟坊,门前白墙写一个大大的“糟”字,门脸上挑一面酒旗,卖油盐酱醋和自酿的低劣白酒。
“好久不见!”一声问候传出来。
邹士夔定睛一看,原来是糟坊里倚着柜台喝酒的马嘉向他打招呼。马嘉是志丰里的罗宋邻居,老婆叫特丽莎,还有三个满脸雀斑的儿女。一家人靠马嘉教小提琴为生。有时马嘉与特丽莎周末办派对,一大群罗宋人聚集过来,彻夜跳舞、放唱片,喝迷糊了就摔瓶子打架,然后抱头痛哭。有两次特丽莎醉了,拎一瓶葡萄酒半夜挨家拍门,连衣裙胸口的钮扣掉了,露出大半个白花花的胸脯,把邹明孚吓得不敢开门。
马嘉和附近的罗宋男人一样,喜欢来糟坊,买最便宜的白酒,斜靠在柜台上,手握酒瓶,面对异国他乡的街景,慢慢啜饮。他一身旧西装,可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俨然是在高级酒吧里的派头,却又会在店伙计不注意的时候,偷一点桌面上售卖的萧山萝卜干吃。
邹士夔举手回礼,然后朝志丰里走去。突然,他的心一荡,弄堂口的过街楼下空空荡荡,已经不见苏北逃难来的一家人。回想起在霞飞路偶遇出来做野鸡的苏北女人,邹士夔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到底这一家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会到哪里去栖身呢?
邹士夔敲门,好一会儿没人答应。家里怎样,他开始担心。亲妈是个瘫子,照理说小凤不应该外出。
正当邹士夔徘徊的时候,门挪开一道缝,小凤伸出头问:“谁呀?”
“是我。”邹士夔连忙推开门,把脚伸进去。
小凤发出像见鬼一般的嚎叫,飞一般跳到楼梯上,一窜窜上二楼。
家里没有大的变化。邹士夔不顾小凤惊叫,走进客堂。客堂里显得阴暗,窗帘半开,地上残落的纸花零散。邹士夔一抬头,父亲的遗像赫然摆在供桌上,香炉凄冷,小半截蜡烛烧化只剩一滩泪,贡品被老鼠啃的残缺不全。他走过去,伸手拂去供桌上积的灰尘,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
他点上一柱香,香头忽明忽暗,遗像中父亲平静地看着他,一如生前。他跪下,对着遗像说:“爸,儿子不孝,让您担惊受怕,操心不已。我回来看您啦,想跟您说一声对不起,您原谅儿子吧!”
邹士夔泪流满面,啪啪啪三个响头,把额头磕出一大块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