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母亲所指,邹士夔看到黑暗墙角里,她口中所称“死鬼”、真正的丈夫蹲在地上大口咬馒头,转头朝他咧嘴,露出猥琐的笑,嘴角馒头残渣集成白沫,特别扎眼。
邹士夔与这些异姓兄弟没来往,也谈不上感情,只是母亲每次见到他,总是有意无意念叨起他们,意思是让他别忘了穷兄弟。于是,他只得转换话题问:“听说洪水退了,庄稼种上没?”
母亲点头:“水退了,赶紧租几亩田,种上庄稼秧子。只是眼下青黄不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这不,只能来找你,你好歹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没什么见外的。你是富贵人家的命,拔根汗毛比咱们腰粗,可得帮衬帮衬娘。”
说着,母亲用手擦拭眼泪,看得邹士夔鼻子也酸酸的,眼眶通红。送走母亲,他敲开自家门。小凤开的门,轻声叫一声:“少爷,您回来啦。”
这称呼让邹士夔浑身不自在,说:“以后别少爷少爷地叫,咱是一个娘。”
“你金贵呢,不比咱们命贱,娘一再吩咐,在你面前不能没大没小,失了尊卑。你是主人东家,咱是丫鬟,不可逾越缺了礼数。”小凤边说边给汤碗里盛汤,然后揀几样小菜放在碟子里。
“我们一样是人,每一个人生来是平等的……”
不等邹士夔说完,小凤打断说:“我可不敢跟少爷平等。今天家里宴客,老爷吩咐,你一回来就让你去见客人,他们现在都在客厅等着呢。”
天已经立夏,上海的燥热刚刚起步。小凤穿一件半袖对襟衫,小半支胳膊露在外面。她伸手把一碗汤、一碗饭与几碟小菜放在一个托盘上,邹士夔瞥见胳膊上伤痕累累。
“老太婆又掐你啦?她变态!”
小凤拉住衣袖往下拽,想遮住伤痕:“太太教训丫头,天经地义。老爷在等你,快去吧。”
说完,她径自端着托盘离开厨房,楼上躺在床上的太太还等着她开饭呢。
邹士夔挺烦父亲请来的那些客人,不是党棍就是政客,对部下傲慢无礼,对上峰奴颜巴结,无耻之极。说话满口官腔,没一句人话。而邹明孚不顾他感受,总是把他介绍给这些人渣,还总教训他说是为他将来铺排人脉。
不得已,邹士夔走进客厅。今天来客是邹明孚多年老朋友,也是他上司——上海市社会局局长傅醒华。傅醒华相貌儒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表人才。不像其他党棍喜穿中山装,他总穿一身西服,高档毛料,衬衫领子熨的笔挺。其人早年留学日本,年少时参加同盟会,立誓要做报晓的公鸡,唤醒中华沉睡民众,所以改名醒华,久而久之,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他是邹家常客,与父亲关系非比寻常。表面上,他在政府挂一个社会局局长的职务,实际上他是国民**委员、上海市党部的负责人,手眼通天,权倾一时。
见邹士夔进来,邹明孚连忙招呼让他来给傅醒华执礼问候。邹士夔心中鄙夷,却不得不装作恭敬的样子,向客人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