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春夏之交的一天,邹士夔背一个硕大的书包,里面装满新印的传单,骑上自行车,驮着两摞传单,匆匆往杨树浦军工路沪江大学方向赶过去。他路过南京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阻挡,忽然天空飘下雪片,仔细一看都是传单,纷纷扬扬,从永安公司楼顶撒落。行人纷纷抢着看,路上乱成一团。由远及近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一辆有轨电车慢腾腾驶过来,一名女学生不等电车停下,跨步攀上车门。她没有挤进车厢,而是右手拉住门框,让大半个身体悬在车外,左手从随身的书包里摸出一把传单,高擎起来,让风吹起一片片纸片。她穿一件月白色布褂,下着黑色过膝百褶裙,长统麻纱袜子黑皮鞋,阳光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照得晶莹透剔,宛如散花的仙女。
邹士夔看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望着远去的电车发力猛踩自行车。他赶上电车,正好此时女学生的传单撒完了。
“同学,给你!”邹士夔从书包里抽出一叠传单,分给她一半。她嫣然一笑,接过传单。两个人一路结伴,一起抛撒传单。
警笛响起,公共租界的红头阿三(印度巡捕,因其戴红头巾,故称红头阿sir,谬传为阿三)挥舞警棍追赶过来,邹士夔故意当着巡捕的面把最后一叠传单抛向空中,然后龙头一拐,离开电车向小路窜去,成功地把巡捕引向自己。等到他摆脱巡捕追赶,回到南京路,再也寻不见电车女生的影子。
邹士夔满头大汗,却品尝到极度的刺激与兴奋,同时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让他怦然心动,却又怅然若失。他想起自己还有正事,于是继续赶路。
沪江大学是上海最早的教会学校,美国教会史学家赖德烈的名著《**在华传教史》一书的开场白写道:“如果旅行者从上海进入这个国家, 在郊外他的轮船就会经过一所学校的建筑群,他会被告知这是由美国浸礼会办的沪江大学。”进入校门赫然遇见一座石碑,其上十字架将空间切成四部分,分别镌刻“信、义、勤、爱”四字校训,中心放置一本书,寓意知识因德行而发光。校园四周满栽柳树和四季常青的灌木,校场的**是一望平坦的大草坪,错落布着二、三十幢洋楼,浓荫之中红色墙砖配白色大理石柱子,十分醒目。在茶余饭后的时光,学生们或三五成群,或则一个人,在黄浦江边散散步,在草地上坐一会儿,看天上的夕阳和白云,听听江里的潮声,俨然是一幅从弗吉尼亚移来的世外桃源景象。
邹士夔穿过校园宽阔的草坪,与一个熟悉的学生打招呼:“东子,赵正轩老师在宿舍吗?”
“没有,他去思雷堂参加俄国文学讲读会,他们每周定期都在那里聚。”
邹士夔折回来,在思雷堂门口停好自行车,背起大捆传单,上到二楼教室。教室里正在上课,邹士夔从门上的小窗向里面张望,看见老师赵正轩正在与学生热烈讨论。赵正轩30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壮实微胖。他穿深灰色粗花呢西装,没扣领带,衣领敞开,正讲得起劲,脖子与面孔泛起潮红。他在沪江大学商学院讲社会学,又是课余兴趣班“俄国文学讲读会”的带教老师。表面上这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社团,实际上是左翼进步学生骨干的联络会,而赵正轩就是上海学生联合会的负责人之一。
邹士夔敲敲门,赵正轩回头看见他,起身打开门,接过他背的传单。
“辛苦,这么远的路让你送过来,现在印传单太难,当局严禁各家印刷厂替学生印传单,还是你有门路有办法。”赵正轩掸去邹士夔身上的灰尘,招呼大家,“下周**的传单都印好了,大家分头领一些,分发给撒传单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