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压下心头火气,正色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然则,还是要有所为。”
嵇恒缓慢道:“你有心志是好事。”
“但此事之大,非皇帝威权,不足以掀开黑幕。”
“甚至就算是皇帝,没有掌有实权,没有得天下的信任,也依旧难以掀翻。”
“此事若想得一时缓解,废掉始皇的政令即可。”
“再则重新树立商鞅的田政。”
“但官府的‘信’如何立,官吏何人监督,贵族商贾如何打击,如何让农人接受等等,其中之利害,你真以为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而今天下板荡未息,贵族复辟暗潮汹涌,此时触及田产兼并,其中牵涉面太大。”
“说到底。”
“秦廷眼下是投鼠忌器。”
“伱有殷殷之心,但没有行事之能。”
“就算你此行,了解了地方诸多黑恶,知晓了很多黑幕,也见到了地方的黑暗,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坚韧心志者能承受,凭大秦眼下的情况,想揭开这道黑幕,难亦哉。”
“而且九卿之一有治粟内史,其执掌天下田土,难能不知地方兼并,不知兼并为害之烈?”
“所以不言者,非其时也!”
扶苏坐在案前良久漠然,突兀叹息一声道:“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看着大秦糜烂下去?如此下去,就算大秦解决了六国贵族,始终还有着新的积弊,天下何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太平?”
“行百里者半九十。”嵇恒淡淡道。
扶苏面色微变。
嵇恒又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的。”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若想大秦长久的存在,必然需锻造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
“这也是始皇当下在做的。”
“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短期的决策最优化,而是能不断的修正错误。”
“天下积弊就如一个个加盖的陶罐。”
“这些盖子肯定是要揭的,但是揭哪个盖子,由谁来揭盖子,什么时候揭,怎么揭,揭到什么地步,揭完盖子后怎么做,这些都是要充分考虑到位的,不然就是一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另外.”嵇恒冷冷的看了几眼扶苏,漠然道:“不要太把‘太平’当回事。”
“纵观历史,太平、和平在史料中,不过是可笑的‘一瞬间’,只是‘和平与发展’当为一个国家的长远追求。”
“动荡才是真正贯穿人类历史长河的存在。”
“大秦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天下带来太平,尽可能让太平持续的长久一些。”
“但这本就不易做到。”
“你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
扶苏脸色青红。
他拱手道:“是扶苏着急了。”
嵇恒淡淡道:“欲速则不达。”
“土地兼并若继续放任,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彻底根除兼并,目下的确不是最好时机。”
“想根除兼并,必得推行新田法。”
“朝廷本就无相关设计,贸然出台政令,定会跟‘使黔首自实田’一样,成为恶政暴政。”
“其中政策只会继续沦为地方剥削底层的理由。”
“二来,大秦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相较于更为直接的国家危亡,土地兼并显然算不上是‘要事’,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天下各方势力都不会同意,也难以得到认同。”
扶苏默然了。
他知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但深入地方,见到了地方的田产弊案,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冤狱,更有公然夺田的存在,他心中实在是愤慨,甚至欲法正以后快,只是在嵇恒的一番言辞下,他也是明白,非其时也。
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
根本就不是朝廷现在能触动的。
自己过于急切了。
扶苏羞愧的垂下头,作揖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道:“你这一路见识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历史,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你想做到以史为鉴?”
“不可能的!”
“历史其实没有任何改变,的确生产工具变了,技术变了,服饰变了,饮食变了,但这些都只是外壳,内里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法则,只是多了一些伪装,历史转来转去,人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犯。”
“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超越历史,因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
“然终究是改不掉。”
“能改的,叫缺点,不能改的,叫弱点。”
“想做到以史为鉴,就必须超越历史,克服自己的弱点。”
“大秦想超越本该覆灭的历史,就注定要付出大量的努力,以及承受大量的祸端。”
“这是历史的必然。”
“你才初窥门径,今后道路更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