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正文卷第316章清白嘉猷门处,两个小宦官不安地向掖庭张望着,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李月菟与薛白回来。 其中一人立即迎上去,道:“和政郡主你可来了,太子良娣正找你,快随奴婢来吧。” 不等李月菟开口,另一个则匆匆道:“薛郎这边,奴婢带你去把衣服换回来。” 薛白随他走了一段路,眼看李月菟往千步廊去了,他们则往宫外的方向,遂道:“我衣服在千步廊那边的阙楼,不是吗?” “吴将军正在阙楼,将军使人把薛郎的衣服带到别处换。” “伱为何不带着让我随时换?” 这小宦官也是个伶俐的,自然而然应道:“奴婢可不敢。要被逮到了,人赃并获。” 薛白遂笑了笑,静观其变。 一路上七拐八绕,过了宫中的孔庙、佛寺,又走了好远一段,进了一处安静的宫殿。 “薛郎,到了,你进去换了衣服,奴婢领你回咸池殿。” 步入这宫殿,庭中只有一个小宫娥正在候着,见了薛白,面露惊喜,连忙招手唤他过去。 敲开殿门,绕过屏风,有宫装丽人迎上前来,深深万福。 “薛郎,许久未见了。” 薛白自得了那小宫娥递的腰牌,便一直在猜是谁要相见,他本以为是杨玉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与杨玉环有很多的共同利益。 没想到却是范女。 但也好,虽然危险,至少不再被蒙在鼓里。 “你有何事见我?这般隐秘。”薛白问道。 他其实也指望着与范女的交情,关键时刻她能透露一些重要消息。 范女道:“有一事求薛郎援手。” “说。” 范女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因羞涩,身体还有些微微的摆动。 她在教坊时就很漂亮,如今却是更美了许多,肌肤更白皙细腻,愈发有风韵。 “薛郎到这边来说。”范女坐回榻边,招了招手,低下头,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圣人希望我给他生个孩子。” 薛白来了兴趣,从容上前,道:“然后呢?” 范女果然也展露出了她的野心,道:“这孩子若是生了,寄在贵妃膝下养,也是可以的。” “好。” 薛白已经听明白了,干脆地应了,怕她听不懂,还补了一句。 “那我便是这孩子的舅舅了。” 范女眼睛一亮,心说果然没看错薛郎,他还是这般锐意进取、野心勃勃。 按理,谈到这里也谈完了,虽然冒了巨大的风险,但薛白以为是值得的,他行了一礼正要离开。 “眼下却还有个问题。”范女故意显出羞赧来,“要怀上这孩子……嗯……也还需你……帮我一把。” 说罢,她抬起眼眸,柔情似水,同时拉住薛白的手,希望他在榻上坐下。 薛白说可以当她孩子的舅舅,她却想让他当孩子的生父。 “来不及了。”薛白却是断然推拒,道:“你若已怀上,万事好办。若是还没怀上,你今日想必已落入旁人的眼。” “何意?” “姚思艺为何帮你领我过来?” “是……吴怀实。” “送我走。” 范女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 她想在宫中夹带私货,其实极难。今日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大宦官察觉了。薛白若认为那两个大宦官能收买,自然也就留下了;若不能收买,今日哪怕是怀上了,往后圣人一旦有猜忌,这孩子无非也是李虫娘那样的下场。 个中决断,她相信薛白。若非这份信任,她也不会找他借种了。 起身,匆匆领着薛白往屏风外,范女低声道:“下次找机会?” “好。”薛白应道,“我先除掉他们。” “快,领薛郎回咸池殿。” 薛白遂随那小宫娥往西,前方忽然听到密集的脚步声。 他意识到那是吴怀实派人来捉奸了,当即转身,向那小宫娥,问道:“贵妃更衣的宫殿在何处?” ~~ 杨玉环今日不太高兴。 圣人排了天庭戏,她是想唱嫦娥的,甚至亲手写了许多戏词。但圣人却不肯,非让她唱西王母。 待唱了第一折,她果然觉得唱得没甚意思,换妆时不免向张云容抱怨道:“我若爱唱那样的戏段,早问他要一个皇后当了。” “贵妃慎言。” 杨玉环笑了笑,心里想到圣人看似深情,其实最是凉薄。 上位者最无情之处在于,当你自以为你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随时可以找人替代了你,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妃嫔,圣人从不会离不开谁,没了她玉环,还有范女。 才想到这里,有宫娥匆匆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贵妃,谢阿蛮说她遇到了一个人,给了这个。” 杨玉环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份乐谱。 她只看一眼,脑子里已有了旋律,知是她演《白蛇传》时白素贞水漫金山救许仙时的配乐。再环顾殿中,只见高力士、李林甫正聚在一处商议。 圣人的内相、外相如此,必然是出了大事。 她遂让张云容去打听,得知是承香殿那边闹了贼。 一听,杨玉环已知晓发生了什么,她早便留意到薛白不在的,此时不免有些气恼他非要去找范女。 虽说气恼,她还是招过张云容,吩咐道:“圣人马上要唱下一折了,谢阿蛮却还不来,她去相思殿拿妆盒,你招我的仪驾去将她接来。” “喏。” 张云容大抵知道事情不对,却毫无二话,匆匆便去。 ~~ 与此同时,吴怀实也远远看着高力士、李林甫。 他心想,薛白确是有本事,表面上看不识好歹把人都得罪了个干净,可真遇到事了才发现圣人最信任的几位重臣全都与薛白交情不错。说到底,有本事的人,谁都得高看两眼。 故而,要除薛白,必须一击必中。 这般想着,他不免有些焦虑,待心腹小宦官打探了消息回来,他马上问道:“找到了?” “还没有,正在搜。” 吴怀实讶然,连忙赶向姚思艺,借着询问膳食一事,低声道:“你办的好事,人还没送过去吗?” “送进去了,谁料到他那么快就出来了。” 事情进展成这样,姚思艺也是意外,又道:“但你放心,宫闱重地,守卫森严,他还能到何处去?” “不能捉奸在床,万一出了纰漏。” “衣裳与信物皆在我们手上,他洗不清了。” 吴怀实方才安心了些,催促道:“你去吧,向圣人自罪,越是早说,罪责越轻。” 谈到了这个话题,姚思艺反而有些犹豫。 他明白吴怀实所说的,眼下向圣人坦白,他犯的都是小错,还可借着薛白戴罪立功。但,他心里难免有些侥幸,盼着圣人不审薛白,直接杀了。 思来想去,他终于迈步,向圣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蓦地,却有人拦在了他前方,是张垍。 “姚将军今日安排的膳食甚是爽口,无可挑剔啊。” 只听“无可挑剔”四字,姚思艺便知张垍的立场,忙道:“驸马有何指教?” “你们在查什么?如何牵扯到右相?”张垍道,“右相身体不适,本打算早些告退,却因宫中出事而留下来了。” “这……似乎是宫中进了贼,但不知是如何跑到承香殿的。” 姚思艺说着,心念一动,再看向李林甫,已明白了张垍是想说,贼也许是右相放过去的。 如此,倒可免了他受罚一事。 ~~ 咸池殿中这几人的反应并没有影响到圣人的兴致,台上鼓声又响,下一出戏已拉开帷幕。 高力士正站在侧殿安排事宜,眼看李林甫有了些疲倦之色,还伸手扶了一把。 李林甫摆摆手,以示自己能够站得住。 “高将军,我们搜了承香殿,没有发现贼。” “你们搜了承香殿?”李林甫讶道,“谁下的令?”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要保护范美人的安全。” “继续搜。”高力士吩咐道。 之后,他感慨道:“说到宫中拿贼,让人想到当年之事啊。” 李林甫不由咳了两声,道:“高将军多虑了,今日不过是小事。” 之后,他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道:“但此事必是有人安排,高将军门下内侍众多,可知是何人所为?” “那得看今日这事是为了对付谁,且能牵扯到谁。”高力士道,“右相以为,能牵扯到谁?” 李林甫道:“不管牵扯到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有证据叫少一事,若有证据,谁也不可欺瞒圣人。” 只这几句话,两人都已表明了立场。李林甫知道薛白一旦出事,势必牵扯到他,希望高力士出手平息;高力士则得看事情的进展,薛白若真被人赃并获了,谁也没办法。 李林甫既请不动高力士出手,转头看向殿中,目光梭巡,见姚思艺正在与张垍说话,他遂打算亲自当个和事佬,以右相的威仪说服姚思艺。 再要迈步,却又感到一阵头昏脑涨,紧接着便是腿脚发麻。 他觉得自己忍住了疼痛、没露出破绽,站在一旁的李岫却还是看出了不妥,匆匆过来,扶住了他。 李林甫推了李岫一把,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撑在李岫臂上,悄声说了一句。 “扶着,别让人看出来。” “阿爷,你还认得我吗?”李岫的声音满是忧虑。 李林甫觉得耳畔的声音很远,隐隐听到“咚咚咚”的鼓点,也不知是圣人登台唱戏了,还是错觉。 恍然想到了那一年,武凤娘第一次带他入宫赴宴,当时圣人身边坐的还是武惠妃。武氏姐妹都很喜欢他,口口声声地夸赞。 ——“十郎人品俊秀,没想到还如此擅音律,再唱一曲吧?” 想到这里,李林甫感到了一阵愉悦。 人活一世,有时会觉得,最珍贵的就是年轻时这些回忆了,值得一次次地拿出来回味。 他似乎又看到了武凤娘…… 下一刻,一个宦官映入了他的眼帘,因长得太过俊秀,让他愣了一下,心中有一瞬间暗道:“那不是李林甫吗?” “不,他若是李林甫,我是谁?” 李林甫摇了摇头,耳畔又回想起了薛白当日的讥嘲。 那讥嘲声无比刺耳,甚至刺到了他的心里,刺得他颤了一下,眼神更凝聚了些。 强打起精神看去,但见薛白就穿着那一身宦官的衣服,赶到了圣人面前,朗声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 李隆基今日扮玉帝兴致正高,只是年纪大了,不能连着唱,遂唱一会歇一会。此时歇够了正要再上台,眼见薛白穿得不伦不类拦到面前,当即不喜。 还没来得及想到薛白与宫中遭贼之事有何关联,他已听薛白高声嚷了出来。 “臣弹劾进食使姚思艺贪桩枉法,遭其陷害,他故意引臣至承香殿,欲栽赃臣秽乱宫闱之罪!” 石破天惊一句话,引得殿内所有人侧目。 其实圣人排的天庭戏大家皆无共鸣,反而薛白一闹,又有热闹可瞧了。从天宝六载的上元御宴开始,这等热闹之事时有发生,看得人很累,可若缺了它又觉寡淡。 杨国忠笑了笑,在案几后坐下,饮了一口酒,坐壁上观。